奉天殿內,空氣凝滯得如同鉛塊。巨大的天幕懸于殿外蒼穹,將數百里外土木堡那片修羅地獄的景象,纖毫畢現地投射在洪武君臣眼前。
尸骸枕藉,層層疊疊,幾乎填滿了狹窄的谷地。斷折的旌旗浸泡在暗紅的泥濘里,失去主人的戰馬在尸堆間悲鳴徘徊。然而,更刺目的不是這人間慘劇,而是那散落得到處都是、幾乎將戰場淹沒的……金山銀海!
堆積如山的糧袋被胡亂撕開,白花花的大米如同沙礫般鋪了一地。成捆成捆的嶄新刀槍劍戟被隨意丟棄,寒光閃爍。
更令人心尖滴血的是那些被明軍視為殺手锏、耗費巨資打造的精良火銃,此刻竟像燒火棍一樣被扔得到處都是!
瓦剌士兵,那些人數遠少于明軍的韃子,此刻正三五成群,像撲進米倉的老鼠,瘋狂地爭搶著散落的金銀器皿、鑲嵌著寶石的華麗盔甲,對腳下那些堆積如山的軍國重器,竟是滿臉的不屑一顧!
“混賬!敗家子!敗家子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仿佛從胸腔最深處擠出來的咆哮,猛地炸響在死寂的大殿。
朱元璋“騰”地站起,額頭上青筋暴跳,如同盤踞的毒蛇。他死死盯著天幕上那些被瓦剌人踩在腳下的火銃,眼珠子幾乎要瞪出血來!
那是錢!是無數民脂民膏!更是大明賴以震懾四方的底氣!如今竟被如此糟踐!那只按在紫檀龍椅扶手上的大手,因用力過猛而指節發白,堅硬的木頭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咯”聲,仿佛下一刻就要被他生生捏碎!
階下,藍玉抱著雙臂,嘴角掛著一絲毫不掩飾的譏誚,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場荒誕至極的鬧?。骸昂牵魄?,搶金子都搶紅了眼,連追敵都顧不上了。這仗打得……嘖,真是開了眼了?!彼曇舨淮?,卻像淬了毒的針,精準地扎在殿內每一個大明臣子的心窩上。
徐達緊鎖眉頭,看著那些被遺棄的輜重,痛心疾首地搖頭:“兵敗如山倒,竟至于此!糧秣軍械,國之根本,竟成了資敵之物!”他雖未像朱元璋那般暴怒,但沉痛的語氣里蘊含著更深的憂慮。
朱棣站在武將隊列中,臉色鐵青,雙拳在身側緊握。天幕里那些被肆意踐踏的火銃,仿佛也踩在了他這個未來“永樂大帝”的臉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恥辱和憤怒在他胸中激蕩,燒得他喉嚨發干。他死死盯著天幕上那些瓦剌士兵貪婪的嘴臉,牙關緊咬。
天幕的畫面并未在堆積如山的戰利品上停留太久,鏡頭猛地拉近,聚焦到一個狼狽的身影上。
正是被俘的大明皇帝朱祁鎮!
他身上的龍袍早已被撕扯得不成樣子,沾滿了泥污和不知名的暗紅,頭發散亂,臉上也蹭滿了灰土,整個人如同剛從泥潭里撈出來。
幾個穿著簡陋皮襖、滿臉橫肉的瓦剌小兵,像驅趕牲口一樣,粗暴地推搡著他,走向一座巨大的、裝飾著猙獰獸皮的帳篷。朱祁鎮步履踉蹌,被推得東倒西歪,眼神渙散,仿佛連站穩的力氣都沒有了,全然一副嚇破了膽、失魂落魄的模樣。
“呸!”一聲毫不客氣的唾棄聲響起,來自秦王朱樉。他滿臉鄙夷,仿佛看到了什么污穢不堪的東西:“丟人現眼!祖宗的臉都讓他丟盡了!被幾個小兵嚇得路都走不動,也配當皇帝?”他聲音洪亮,帶著戰場上磨礪出的粗糲,在寂靜的大殿里格外刺耳。
太子朱標眉頭緊鎖,眼中是深深的失望與痛心。朱棣則別過臉去,不忍再看,只覺得一股血氣直沖頭頂,羞憤難當。這是他的血脈!他的曾孫!竟在天下人面前,在太祖和滿朝文武眼前,丟盡了朱家的顏面!
然而,就在那頂象征著瓦剌最高權力的帳篷簾子被掀開的剎那,異變陡生!
天幕清晰地捕捉到了朱祁鎮踏入帳篷的那一刻。仿佛被無形的線猛地扯直了身體,他那原本佝僂畏縮的脊梁,竟在踏過門檻的瞬間,硬生生地挺了起來!盡管衣衫襤褸,盡管滿臉污垢,但一種屬于帝王的、近乎本能的儀態,竟奇跡般地回到了他身上。
他微微抬起下巴,目光(雖然深處仍有掩飾不住的驚惶)努力地平視著端坐在虎皮大椅上、鷹視狼顧的瓦剌太師也先。當也先用帶著濃重口音的蒙語厲聲喝問時,朱祁鎮竟然開口了!雖然聽不清具體內容,但那口型,那努力維持鎮定的姿態,分明是在應答!
奉天殿內,一片詭異的寂靜。
藍玉臉上的譏誚凝固了,隨即化為更深的嘲弄:“呵!廢物點心裝相倒快!在韃子頭兒面前倒支棱起來了?剛才被小兵推搡的慫樣呢?”他這話,如同在滾油里潑進一瓢冷水,瞬間點燃了朱元璋壓抑到極致的怒火!
朱元璋猛地將目光從天幕上那個“裝相”的重孫身上收回,如同兩道燒紅的烙鐵,狠狠刺向階下的朱棣!
那眼神里,是滔天的怒火,是刻骨的失望,更是“看看你教出的好后代”的無聲咆哮!他氣得嘴唇都在哆嗦,右手下意識地高高揚起,仿佛下一秒就要沖下去,狠狠給這個“教子無方”的兒子幾個大耳刮子!
就在那怒火即將噴薄而出,朱棣已經繃緊了身體,準備承受父皇雷霆之怒的瞬間,朱元璋那高高揚起的手,卻僵在了半空。
一個更冰冷、更沉重、更令人窒息的念頭,如同毒蛇般猛地噬咬住了他的心!
他像被定身法定住,目光依舊釘在朱棣身上,但焦點卻仿佛穿透了時空。他看到了自己英年早逝的嫡長子朱標洪武二十五年薨,年僅三十七歲;看到了次子朱樉洪武二十八年薨,年約四十;看到了體弱多病、也在壯年撒手人寰的三子朱棡洪武三十一年薨,四十出頭……他們都沒活過四十歲!
目光再次回到天幕上那個被俘的朱祁鎮(此時二十出頭),想到他爹明宣宗朱瞻基,,宣德十年崩,年僅三十七歲!想到朱瞻基的爹、那個“厲害的胖子”朱高熾,洪熙元年崩,年四十七,雖稍長,亦屬英年早逝……朱棣這一脈,竟也像是被下了同樣的詛咒!皇帝一個接一個,正當壯年便龍馭上賓!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朱元璋的尾椎骨竄上天靈蓋,澆滅了他所有的怒火,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慌和后怕!
“難道……難道問題出在根子上?”一個可怕的想法,如同鬼魅般在他腦海中滋生、盤旋,“咱朱元璋,父母早亡,兄長早逝,妹子(馬皇后)也先咱而去……咱命硬,克父母妻兒兄長……”
他的目光死死鎖住階下同樣面色沉重、卻體格健壯、精力充沛的朱棣,思緒瘋狂延伸:“老四呢?他克死了生母(可憐的妹子同時碰上這對命硬的父子),父皇(他自己)……到沒有,畢竟咱還好好活著呢!洪武三十一年咱整整活了七十一歲月。咱的命硬,他克不了咱。他朱棣活了六十五歲,也是命硬的話兒......”
“不對!他克死了徐家大丫頭,永樂五年崩,年齡也不過四十幾歲!還有他的大哥朱標!三哥四哥也死在他前面!還有兩個兒子、一個孫子他……他比咱還硬?!”
朱元璋掐著手指,指尖冰涼,飛快地“計算”著:自己克親,兒子朱棣也克親!所以,自己這一脈的皇帝(標兒、允炆),和朱棣那一脈的皇帝高熾、瞻基、、朱祈鎮,都活不長!都是被他們這對“命硬”的父子的“煞氣”給妨的!
這個荒謬絕倫卻又帶著某種詭異“邏輯”的念頭,如同跗骨之蛆,瞬間攫住了朱元璋的心神。他越想越覺得“有理”,越想越覺得渾身發冷!
他看向朱棣的眼神,不再是單純的憤怒和失望,而是混雜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驚懼、審視,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仿佛眼前站著的不是一個兒子,而是一個身負“克盡至親”詛咒的兇煞!
他那僵在半空的手,無力地、緩緩地垂落下來,重重地拍在龍椅扶手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他整個人的氣勢,仿佛被瞬間抽空了大半,背脊微微佝僂下去,臉色變得比剛才看到朱祁鎮被俘時還要難看十倍!那是一種被某種無法言說、無法抗拒的宿命擊中的灰敗。
奉天殿內,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察覺到了皇帝陛下身上散發出的那股突如其來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氣息和難以理解的恐慌。馬皇后敏銳地捕捉到了丈夫眼神中那抹不同尋常的驚懼,心頭猛地一沉,擔憂地輕輕喚了一聲:“重八?”
朱棣被父皇那復雜到極致的眼神看得渾身發毛,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父皇為何這樣看著自己?那眼神……為何比剛才純粹的怒火更讓他心悸?
藍玉、徐達、耿炳文等勛貴也面面相覷,完全不明白為何皇帝在暴怒的頂點,突然變成了這副模樣。
天幕上,朱祁鎮還在也先的帳篷里努力維持著他那點可憐的帝王尊嚴,而奉天殿內,大明開國皇帝的心,卻已陷入了一片關于血脈、壽命與未知詛咒的、冰冷刺骨的胡思亂想之中。那沉重的、不祥的陰云,悄然籠罩了整個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