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流轉,映出宣德元年(1426年)八月的山東樂安州(今山東惠民)。肅殺之氣取代了齊魯秋日的晴爽。
畫面中,龍旗招展,甲胄森然。
宣德皇帝朱瞻基端坐于駿馬之上,雖年輕卻神色沉凝。
他身后是如林的大明京營精銳,刀槍在秋陽下閃著寒光,更有一排排黑洞洞的神機銃箭(明代早期火器)對準了前方那座并不算雄偉的城池——樂安。
“陛下!”一名身著緋袍的文官策馬上前,面帶憂色,“探馬雖報城中虛實,然漢王(朱高煦)素來狡悍,恐有埋伏,大軍是否……”
“不必!”朱瞻基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他猛地一揮手,“傳令!加速前進!直抵城北!”
令旗翻飛,馬蹄如雷!龐大的軍隊如同移動的山岳,帶著碾碎一切的威勢,迅速推進至樂安城北!神機營將士立刻列陣,沉重的銃口、閃著寒光的箭簇,齊刷刷對準了城頭!肅殺之氣瞬間凝固了空氣。
城頭上人影晃動,顯然已被這迅雷不及掩耳的兵鋒所震懾。
“陛下!賊勢已沮,軍心浮動,請即攻城!一鼓可下!”數名將領按捺不住,紛紛請戰。
朱瞻基卻緩緩搖頭,目光如炬,掃過樂安城頭:“不急。先禮后兵。”他沉聲道:“敕諭漢王朱高煦,令其自省其過,出城請罪!”使者持敕書飛馬至城下,然而城門緊閉,杳無回音。
“放箭書!”朱瞻基眼中寒光一閃,再次下令。
無數綁著諭令的箭矢,如同飛蝗般射入城中!諭令上白紙黑字,痛陳朱高煦悖逆之罪,申明朝廷大義,更關鍵的是,明確曉諭城中軍民:“脅從罔治!擒獻首惡者賞!負隅頑抗者——誅!”
這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本就人心惶惶的樂安城,瞬間暗流洶涌!天幕鏡頭掃過城內,可見不少軍卒、官吏三五成群,竊竊私語,目光閃爍地望向漢王府的方向,手甚至不自覺地按上了刀柄!
漢王府內,一片狼藉。曾經不可一世的漢王朱高煦,此刻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臉色灰敗,汗出如漿。他聽著心腹不斷傳來的壞消息——“城中軍心不穩,恐有變!”“有人欲擒王獻城!”,恐懼終于徹底壓倒了野心。
“快!快!”朱高煦聲音嘶啞,帶著哭腔,一把抓住一名親信,“密……密奏陛下!就說……就說臣知罪!臣愿明日出城歸降!只求陛下……只求陛下寬宥!留臣一命!”他幾乎是語無倫次地口述著乞降書,全然不見當年靖難戰場上沖陣救父的悍勇。
當夜,漢王府火光沖天!朱高煦將多年積累的兵器甲胄,尤其是那些與各地藩王、舊部聯絡謀逆的文書信件,盡數投入烈火之中!火光映亮了他那張寫滿絕望和倉皇的臉,也照亮了樂安城不眠的夜空。
翌日清晨,樂安城門在沉重的“吱呀”聲中,緩緩開啟。朱高煦身著素服,未戴冠冕,在幾名同樣面如土色的親隨簇擁下,垂頭喪氣地徒步走出城門。
“王爺!不可啊!”就在即將踏出城門洞的剎那,一名身材魁梧、滿臉虬髯的將領猛地沖出,死死攔住去路!正是朱高煦的頭號心腹死士王斌!
他目眥欲裂,聲如洪鐘:“大丈夫寧可戰死,豈能束手就擒,受此奇恥大辱?!末將愿率死士,護王爺殺出重圍!縱是戰死,亦不負王爺!”
朱高煦被王斌的決絕震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極其短暫的掙扎,但旋即被更深的恐懼淹沒。他頹然搖頭,聲音干澀無力:“城小……兵寡……如何能勝?徒……徒增傷亡罷了……”
他推開王斌阻攔的手臂,如同被抽去了脊梁,踉蹌著走向城外那黑壓壓、沉默如山的朝廷大軍。
宣德皇帝朱瞻基端坐于龍輦之上,平靜地看著自己這位曾經驍勇善戰的二叔,如同喪家之犬般匍匐在塵埃之中。
周圍隨駕的文武大臣群情激憤,紛紛出列上奏:
“陛下!漢王朱高煦,悖逆人倫,悍然造反,罪不容誅!請陛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附議!當處以極刑,夷其三族,方顯天威!”
“亂臣賊子,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正國法!”
奏疏如同雪片般呈上,皆請用重典。
朱瞻基卻抬手,止住了群臣的喧囂。他目光落在面無人色、抖如篩糠的朱高煦身上,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全場:“爾等所奏,朕已盡知。”他示意內侍,將那一摞摞彈劾朱高煦、請求將其明正典刑的奏章,全部拿到朱高煦面前。
“漢王,你且看看。”朱瞻基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朱高煦顫抖著抬起頭,看著眼前堆積如山的、要求將他千刀萬剮的奏疏,僅存的一絲僥幸徹底粉碎!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他再也支撐不住,“撲通”一聲重重磕下頭去,額頭撞擊在冰冷的土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涕淚橫流,聲音凄惶絕望:
“臣……臣罪該萬死!萬死!生殺……生殺惟陛下命!惟陛下命啊!”他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將生死完全寄托于皇帝的“仁慈”。
朱瞻基看著腳下搖尾乞憐的親叔叔,眼中閃過一絲復雜難明的光芒,有厭惡,有鄙夷,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他沉默片刻,開口道:
“取紙筆來。”
內侍立刻奉上。
“寫下書信,召你諸子,即刻出城,隨朕同歸京師。”朱瞻基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朕,準你一家團聚。”
此言一出,如同赦令!朱高煦如蒙大赦,連連叩首:“謝陛下天恩!謝陛下天恩!”他手忙腳亂地抓起筆,幾乎是趴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寫起了召子歸降的家書。
接著,朱瞻基環視群臣和樂安城,聲音陡然轉厲:“漢王之亂,罪在首惡數人!倡逆者王斌等,即刻拿下,押送京師,交錦衣衛嚴審!其余城中官民將士,凡被脅迫附逆者,一概赦免,不予追究!”
“令陽武侯薛祿,全權巡撫樂安,安撫軍民,整肅防務!即日起,改樂安州為——武定州!昭示天下,以武止戈,定國安邦!”
旨意下達,干凈利落。既嚴懲首惡,又迅速安定人心。一場看似可能燎原的藩王之亂,竟在宣德皇帝御駕親征的煌煌天威和精準施策下,消弭于無形。
洪武朝堂上,一直屏息凝神觀看的君臣們,終于長長地、不約而同地吁出了一口濁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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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分宜,小院秋深。
黃子澄枯坐院中,看著天幕上朱高煦匍匐乞降、宣德帝從容定亂的一幕。手中那份宣告他此生功名盡革、永不得敘用的朝廷邸報,早已被攥得皺爛不堪。冰涼的秋風吹過他花白的鬢角,帶來刺骨的寒意。
“御駕親征……當機立斷……懷柔安眾……”他口中喃喃,每一個詞都像一把鈍刀,狠狠切割著他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眼前宣德帝英武果決的身影,與建文帝蒼白優柔的面容重疊、對比,巨大的諷刺感幾乎讓他窒息。
“若……若建文天子有此膽魄與擔當……”黃湜的聲音干澀嘶啞,充滿了無盡的不甘與悲涼,“親率王師,直抵北平城下!以天子之威臨之,以社稷大義諭之!何須鏖戰四年,伏尸百萬?!那燕逆朱棣,縱有梟雄之志,面對煌煌天威、六軍齊發,難道真敢如這朱高煦一般,頑抗到底?恐怕……恐怕亦會如這朱高煦一般,為保闔家性命,開城……納降!”
這個他曾經不敢深想、或者說潛意識里拒絕承認的可能性,此刻在天幕的映照下,變得如此清晰,如此錐心刺骨!
他猛地一拍石桌,震得落葉紛飛,老淚縱橫:“晚了!都晚了!一步錯,步步錯!建文非宣德,我黃湜……亦非此世之黃子澄了!”他看著手中那廢黜功名的邸報,慘笑一聲,將其狠狠擲于風中。
此世,廟堂之高,已永無他黃子澄立錐之地!他只能在這小院之中,看著天幕,咀嚼著隔世的遺憾與悔恨,了此殘生。
南京奉天殿內,太子朱標目光久久停留在天幕上宣德帝朱瞻基那沉穩的身影上。他眉宇間凝聚的沉重,似乎被天幕透進來的光線驅散了些許,一絲明悟如同清泉,滌蕩著心中的陰霾。
“天幕昭示……靖難……漢王之亂……”朱標低聲自語,眼神變得無比清明,“禍根……不在藩王權重,而在……后繼之君!”
他抬起頭,望向那位以鐵腕著稱的父皇,也看到了自己肩上的責任:“只要……只要孤能承繼大統,縱使如高熾侄兒(明仁宗朱高熾)般只在位數月……”
他的聲音堅定起來,帶著一種撥云見日的決心,“只要所選繼嗣,非允炆這般優柔寡斷、進退失據之人!只要后繼之君,能有宣德半分膽識與果決,能擔得起這萬里河山!則我大明……當可免靖難血劫,再無藩王作亂之憂!”
這一刻,朱標心中關于未來繼承人的模糊輪廓,驟然清晰。他絕不允許自己的兒子,再成為另一個“建文”!
燕王府涼亭內。
天幕之光柔和,卻驅不散徐妙云眉宇間濃得化不開的憂色。她懷抱剛滿兩月、尚在襁褓中的次子朱高煦。小家伙睡得正酣,小臉粉嫩,全然不知天幕上正上演著他未來身敗名裂、搖尾乞降的慘劇。
徐妙云的目光,一會兒落在天幕上那個狼狽不堪、跪地求饒的“漢王朱高煦”身上,一會兒又低頭凝視懷中這咂著小嘴、純凈無邪的嬰孩。巨大的割裂感讓她心如刀絞,淚水如同斷線的珍珠,無聲地滑落,滴在嬰兒柔軟的襁褓上,洇開一小片深色。
“煦兒……我的煦兒……”她哽咽著,將臉頰輕輕貼在孩子溫熱的額頭上,仿佛要將這小小的生命融入骨血之中。什么王圖霸業,什么赫赫戰功,此刻在她心中都化作了最卑微的祈求。
“娘不要你做什么漢王……不要你學你父王征戰沙場……”徐妙云的聲音輕顫,帶著母親最深的祈愿,“娘只要你……活著。平平安安地活著……像現在這樣,睡在娘懷里……就好。”
她抬起淚眼,望向窗外懸空的天幕,望向那樂安城焚書的火光和最終跪地的身影,又低頭看著懷中沉睡的嬰兒,將孩子抱得更緊,仿佛要用自己的體溫,隔絕那宿命般殘酷的未來。只要能護住這孩子一條命,她徐妙云,愿意付出任何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