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是晴日,公孫弘的雙人抬輿照例都停在承明殿的石階下,今日大雨驟至,兩個當值宦官早已將抬輿抬到殿門外廊檐下靜候丞相出來。
漢制,諸侯王或老病大臣有特旨,可以賞未央宮乘雙人抬輿。
所謂雙人抬輿,不過一把特制的椅子,靠背和兩側用整塊木板封實,只前方空著讓人便于乘坐,雨雪天還允許在上面加一覆蓋,前面加一擋簾,兩根竹竿從椅子兩側穿過,由兩人或手或肩抬扛而行。
公孫弘任丞相,老是真的,病是假的,憑此從元朔五年就一直享坐這把抬輿,夏秋交際的雨,來的也快,去的也快,當值宦官在抬輿上加了覆蓋,抬輿前也加了擋簾,可這會兒,天又放晴了。
公孫度攙著父親從承明殿向大殿門邊幾乎是挪著走過來的,短短五丈的路程,公孫度卻像是走了三年。
一晌之間,外廷、內朝突變,兩朝的二把手,御史大夫、中大夫都隕落了。
雖然直到陛下拂袖而去,父親都一言未發,但中央屬官又有幾人糊涂?
張湯只是馬前卒,真正的黑手,是他的丞相父親。
高高的承明殿大門的門檻就在腳下了,公孫度卻怎么都邁不過去,公孫弘這時竟雙手加力,助兒子一條腿慢慢先邁過去,另一條腿又慢慢邁了過去。
抬輿的當值宦官可不敢怠慢,一個人立刻在抬輿升高了轎桿以使前面的轎桿著地,以讓丞相方面邁過前面的轎桿,另一個也掀開了抬輿的擋簾侯丞相坐進抬輿。
公孫弘卻仿佛沒看到那乘抬輿,直接走下了大殿的石階。
幾個宦官都蒙了。
緊跟著師相出殿的張湯,對宦官們搖搖頭,師相,這是想跟兒子說說話。
在張湯之后,兩朝公卿、列侯、宗室大臣們也出了殿,三波人遠遠的,前面快,后面也快,前面慢,后面也慢。
“爹!”
公孫度這一聲叫得近乎慷慨就義,“你老替殿下招風惹雨,可就沒人替兒子遮風擋雨了,您老千秋之后,我怕是要千刀萬剮了。”
他沒有什么志向,或者說,在公孫弘之外,公孫家的兒孫都沒有什么志向。
別管公孫弘的經歷多么勵志,從海上牧豬,到博士,再到金門待詔,擢左內史,御史大夫,拜相封侯,始終都激勵不了公孫家人。
父親步步高升,公孫度是欣喜的,但想的是父親死后,能繼承那“以丞相褒侯”的平津侯爵位,混吃等死。
至于丞相大位,別玩笑了,他能治理一縣就不錯了,治一大國,沒那個能力知道吧。
眼看著父親將不久矣,眼看著列侯之位將身,一向與陛下同舟共濟的老父親突然翻臉了,跳了船不說,還親手宰了陛下幾個干將。
光是想著陛下退朝時的氣急敗壞,公孫度就不寒而栗,等父親死后,怎么頂住陛下的清算?
公孫弘停下了,緩緩側轉了頭望著兒子,滿頭滿臉都寫著驚惶萬狀、欲哭無淚,“我的兒啊,過去的十年,大漢朝只是一個人在呼風喚雨,那就是皇上。
有災風,也有瑞雨,災風吹過我,瑞雨也淋過我,福禍從來結伴相行,所以,我秉持著不求有功,無過便是功的想法,官至大漢丞相。
人人都說我是“泥塑丞相”,可有幾人知我之功?
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陛下的龍威,一日盛過一日,若是不爭,我之后,大漢丞相人人如泥塑。
難得的,殿下有幾分圣王之姿,以潛龍之身試著呼喚風雨,今日所起風雨,不是在害你,而是在救我公孫家。”
說完,公孫弘松開了兒子的手,一個人,徑直又艱難地向前繼續走去。
公孫度的眼睛依然清澈,可望著父親漸行漸遠的身影,又覺著父親的身形越來越高大,連忙朝父親的身影跟去。
承明殿是未央宮北部核心區域,與宣室殿、溫室殿構成軸線排列,其地囊括了滄池,本為皇家園林,取泬水之水,林木掩映,皆無高瓴。
丞相有丞相府,公卿們只有官署,一個轉彎,便分道揚鑣,從承明殿那一片宮殿高墻內出來,通往禁門偏又只這一條路,雨后晴空,白日照水,垂柳無風,張湯本來走在最前頭,走著走著,衛尉李廣也跟了上來。
中、外朝的公卿、列侯、宗室大臣們心如沸水,就知道前路還有廝殺,心事紛紜,默契地放慢了腳步。
李廣忽然超了過去,在張湯前面停下了,一條石道也就寬數尺,他當中站著,轉過身來,四目相對,烈日當頭,對峙在那里。
“把我從弟拉下了馬,還以為陛下會賞你進蘭臺呢,原來也還是走這里。”李廣的那條大嗓門在未央宮這樣的地方也毫不降低。
公卿、列侯、宗室大臣們站住了,甚至屏住了呼吸,靜靜地,只傾聽,不評判,白刃戰。
“三公之位,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難道衛尉卿家沒有了三公之位就活不了?”
張湯根本不怕他,嗓門沒有他大,調門卻不比李廣低,“還是說,李家還兀自做著‘以丞相褒侯’的美夢,衛尉卿是自知此生無有列侯之命嗎?”
這就不只酸刻了,簡直是誅心之論,封侯之難,始終是李廣的傷疤,如果那時不接梁王印,如果北征不迷路,如果……此地恰在轉彎處,李廣站的位置有些吃虧,他的臉正對著日光,偏又睜大了眼,被日光刺得難受,壓制著滿腔怒火,回道:“我李家沒有什么以丞相褒侯的心,也從來沒有想過以丞相褒侯!”
“哦,原來是不想嗎?”張湯平靜地說道。
又是一刀!
公卿、列侯、宗室大臣們看著李廣幾乎氣得撂過去,太陽穴鼓起,雙手攥拳的模樣,都不敢想象,這要不是未央宮,場面會有多么火爆。
愛吵架的從來就怕兩種人,一種,任你暴跳如雷,他卻心靜如水,另一種,是挑你一槍,揚長而去。
張湯面對李廣,使的是第二種,在李廣怒火升騰時,離開石路繞道草地,走了過去。
滄池里日光照耀的蒼色水面,李廣忍不住一口鮮血噴出,血染宮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