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痛像有無數(shù)根燒紅的針在顱內(nèi)反復(fù)穿刺,每一次心跳都牽動著遲鈍的痛楚,沉重得令人窒息。林薇——不,現(xiàn)在她是凌薇了——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了好一陣,才勉強(qiáng)聚焦在頭頂那頂煙霞色的鮫綃紗帳上,帳頂垂下的流蘇,每一根都綴著細(xì)小的珍珠,在窗外透入的微光下流淌著柔潤的冷芒。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烈而甜膩的熏香,絲絲縷縷纏繞在鼻端,幾乎令人窒息。那是上好的沉水香,價值不菲,卻濃得過分,像是要極力掩蓋什么不潔的氣味。身下是柔軟得能將人徹底陷進(jìn)去的錦被,層層疊疊,繡著繁復(fù)的纏枝蓮紋,金線銀線在幽暗中也閃著微光。每一寸觸感都在提醒她,這具身體此刻正躺在極致的奢華里,但這奢華非但沒能帶來絲毫舒適,反而讓身體的虛弱感更加清晰,仿佛被吸干了所有力氣,連動一動手指都牽扯著全身的酸軟和隱痛。高燒肆虐后的余燼,在骨髓深處悶悶地燃燒。
門外,刻意壓低的議論聲像細(xì)小的蟲豸,窸窸窣窣地鉆進(jìn)耳朵:
“…真醒了?命可真硬……”
“……噓!小聲點(diǎn)!里頭那位…醒了也是白搭,夫人不都說了?醒了也是‘病著’,腦子不清醒,更嬌氣了……”
“……落水沒淹死,高燒沒燒死,這都幾天了?我看是閻王爺不收,嫌她太晦氣……”
“……可不是么,昨兒春桃姐姐進(jìn)去送藥,出來臉都白了,說里頭那位眼神直勾勾的,滲人得很,怕不是真的燒壞了魂兒……”
“燒壞了才好呢!省得整天作妖,一個不如意就摔東砸西,連累我們挨罵……”
聲音忽遠(yuǎn)忽近,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和幸災(zāi)樂禍,如同冰冷的細(xì)針,扎在凌薇緊繃的神經(jīng)上。她強(qiáng)忍著翻涌的惡心和眩暈,掙扎著撐起半個身子。目光急切地掃過這間陌生的屋子。紫檀木雕花拔步床,螺鈿鑲嵌的妝臺,墻上掛著意境悠遠(yuǎn)的山水畫,角落的青玉獸面紋香爐正裊裊吐出那令人窒息的香霧……一切都在無聲地宣告著這具身體的身份不凡,卻又處處透著一股冰冷的、拒人千里的疏離感。
妝臺上,一面磨得锃亮的菱花銅鏡映出了她的臉。
凌薇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鏡中是一張全然陌生的少女容顏。十四五歲的年紀(jì),肌膚蒼白得近乎透明,如同上好的薄胎瓷,清晰地映襯著眼下兩抹濃重的青影。一張臉小巧精致,眉如遠(yuǎn)山含黛,唇色極淡,像是褪了色的花瓣。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大而深邃,眼尾微微上挑,本該是顧盼生輝的嫵媚風(fēng)情,此刻卻盛滿了驚濤駭浪般的茫然、難以置信,以及一絲深不見底的疲憊。這張臉無疑是絕美的,帶著一種易碎的、琉璃般脆弱的美感,卻絕非她林薇那張被警隊烈日風(fēng)霜打磨得堅毅銳利的面孔。
靈魂穿越…這四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混亂的思緒里。特警林薇,撲向炸彈、粉身碎骨、意識剝離的劇痛仿佛還在昨日,轉(zhuǎn)眼間,她卻被塞進(jìn)了這具名為“凌薇”的、屬于大胤朝武安侯府嫡長女的陌生軀殼里,在這錦繡堆砌的牢籠中醒來。原主落水后高燒瀕死…性情因此“大變”?凌薇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尖銳的刺痛讓她混亂的大腦獲得一絲短暫的清明。這“變”,究竟是原主真的瘋了,還是…被什么東西取代了?比如她?
門外刻意放輕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帶著一種訓(xùn)練有素的節(jié)奏。議論聲戛然而止,瞬間換上了一種夸張的、帶著哭腔的“驚喜”。
“薇兒!我的兒啊!你可算醒了!佛祖保佑,菩薩顯靈啊!” 一個身著湖藍(lán)色織金錦緞裙、頭戴赤金點(diǎn)翠鳳釵的貴婦人幾乎是撲到了床前,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滿是“失而復(fù)得”的狂喜淚水。她正是武安侯府的當(dāng)家主母,凌薇的嫡母——柳氏。
柳氏身上濃郁的脂粉香氣混著沉水香,形成一股令人眩暈的氣浪。她一把將凌薇摟進(jìn)懷里,力道之大,幾乎讓凌薇喘不過氣。那錦緞冰涼滑膩的觸感緊貼著凌薇單薄的中衣,激得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可嚇?biāo)滥赣H了!你這孩子,怎么那么不小心!好端端的去湖邊做什么?定是那些個刁奴伺候不盡心!” 柳氏一邊哭訴,一邊用手帕“心疼”地擦拭凌薇的臉頰,力道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強(qiáng)勢,“瞧瞧這小臉,燒了幾天,一點(diǎn)血色都沒有了!可憐見的,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告訴母親,是不是誰惹你不痛快了?母親給你做主!定要扒了那起子下賤胚子的皮!”
凌薇的身體僵硬著,像一塊木頭。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柳氏懷抱的虛假暖意下那冰冷的審視。柳氏的目光看似充滿了慈愛和憐惜,但那雙精心描繪過的鳳眼深處,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幽暗無波,沒有任何真實的溫度。她的話語,句句都在強(qiáng)化一個形象:驕縱、體弱、一點(diǎn)委屈都受不得的嬌氣包。
“母親……” 凌薇艱難地吐出這兩個字,喉嚨干澀發(fā)緊,聲音嘶啞微弱,“水……”
“快!快給大小姐倒水!要溫的!加一勺上好的玫瑰清露,薇兒最愛喝那個!” 柳氏立刻揚(yáng)聲吩咐,轉(zhuǎn)頭又對凌薇無比縱容地說,“好好好,想喝什么都行!別說是水,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母親也想法子給你摘下來!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怎么任性都成!”
一個穿著桃紅比甲、梳著雙丫髻的丫鬟端著青玉盞快步上前,正是原主的貼身大丫鬟春桃。她低眉順眼,動作看似麻利,但凌薇敏銳地捕捉到她遞過水盞時,手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敷衍,眼神飛快地瞟過柳氏,又迅速垂下,那低垂的眼簾下藏著的,絕非真正的恭敬。
凌薇小口啜飲著溫?zé)岬摹е鴿庥艋ㄏ愕拿鬯抗鈪s透過水汽,不動聲色地掃視著周圍。柳氏的慈愛如同精致的糖衣,包裹著砒霜。她口中所謂的“縱容”和“任性”,是精心編織的牢籠,是涂了蜜糖的枷鎖。她在用看似無底線的寵溺,將“凌薇”這個身份,牢牢釘死在“驕縱愚蠢”的恥辱柱上。
“薇兒啊,”柳氏接過空盞遞給春桃,又拿起一把象牙梳,極其“溫柔”地替凌薇梳理著散亂的長發(fā),動作輕柔得過分,“你這身子骨弱,經(jīng)了這么一場大難,更要好好將養(yǎng)。以后啊,想吃什么、玩什么、要什么,只管跟母親說!千萬別委屈了自己!那些個不省心的下人,惹你不痛快了,只管打、只管罵!打死打殘了都算母親的!咱們侯府的嫡長女,就該是金尊玉貴、半點(diǎn)委屈都受不得的寶貝疙瘩!” 她的話語如同裹著蜜糖的毒針,每一個字都在加固著原主那臭名昭著的人設(shè)。
凌薇垂著眼,長長的睫毛掩蓋了眸底所有的情緒,只順從地發(fā)出一個虛弱的單音:“嗯。” 她這副逆來順受、似乎被病痛和高燒抽走了所有活力的模樣,顯然極大地取悅了柳氏。柳氏臉上的笑容越發(fā)真切了幾分,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滿意。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聲刻意的輕咳。
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擋住了部分光線。來人約莫四十出頭,身著深紫色麒麟紋錦袍,腰束玉帶,面容剛毅,眉宇間帶著久居高位的威嚴(yán)和一股揮之不去的戰(zhàn)場戾氣。正是武安侯凌峰。他站在那里,沒有走進(jìn)來,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在凌薇蒼白病弱的臉上掃過,帶著審視,也帶著毫不掩飾的疏離。
“醒了?” 凌峰的聲音低沉平穩(wěn),沒有絲毫波瀾,像在詢問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公務(wù),“醒了就好。好生休養(yǎng)。” 公式化的語氣,聽不出半點(diǎn)對女兒的關(guān)切。他的目光甚至沒有在凌薇臉上多停留一秒,便轉(zhuǎn)向柳氏,“夫人辛苦。既已無事,府中諸務(wù)還需你多費(fèi)心。” 說完,竟像是完成了某種不得不做的儀式,微微頷首,便轉(zhuǎn)身離去。那背影決絕冷漠,仿佛躺在床上的不是他的骨血,而是一件令人厭煩的舊物。
凌薇的心徹底沉了下去。原主在這個父親心中,地位之低,連一絲溫情都吝于施舍。那份疏離和厭煩,幾乎化為了實質(zhì)的寒意,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她在這侯府之中,頂著“嫡長女”的虛名,實則孤立無援,根基淺薄如浮萍。
柳氏對著凌峰離去的方向,臉上恰到好處地浮現(xiàn)出一絲“無奈”和“委屈”,轉(zhuǎn)頭又對凌薇堆起笑容:“薇兒別往心里去,你父親他就是這性子,軍務(wù)繁忙,心里還是記掛著你的。” 她輕拍著凌薇的手背,語氣溫柔得能滴出水來,“你好好歇著,母親晚些再來看你。春桃,好生伺候著大小姐!若有半點(diǎn)差池,仔細(xì)你的皮!”
柳氏帶著一陣香風(fēng)離去,留下滿室虛假的暖意和冰冷的死寂。
房門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的世界。屋內(nèi)只剩下凌薇和春桃。
“小姐,您可要再躺會兒?” 春桃上前一步,聲音依舊恭敬,但動作卻帶著一種顯而易見的怠慢。她沒有立刻扶凌薇躺下,反而慢吞吞地去整理床邊小幾上本就擺放整齊的物件,拿起一只插著枯萎梅枝的汝窯天青釉花瓶,用指尖隨意拂了拂瓶身本就不存在的灰塵。
凌薇靠在床頭,闔著眼,仿佛疲憊至極,實則全身的感官都調(diào)動到了極致。她能清晰地聽到春桃整理時那敷衍的、帶著細(xì)微不耐的呼吸聲。屋外,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并未走遠(yuǎn),幾個小丫鬟在廊下竊竊私語,聲音雖低,卻清晰地飄了進(jìn)來:
“……瞧見沒?侯爺連多看一眼都嫌煩……”
“……可不是么,落水前就夠能折騰的了,這下好了,燒了一場,怕是更瘋癲了,夫人還這么寵著……”
“……寵著?嗤,你懂什么?捧得越高,摔得才越慘!等著瞧吧,這‘嫡長女’的好日子,怕是到頭了……”
“……小聲點(diǎn)!當(dāng)心被里面的聽見……”
“……聽見又怎樣?一個腦子不清醒的嬌氣包,還能把我們吃了不成?再說了,夫人不是說了嘛,她現(xiàn)在‘病著’,說什么做什么都當(dāng)不得真……”
那些議論,充滿了輕蔑、鄙夷和一種等著看好戲的幸災(zāi)樂禍。凌薇這個名字,在侯府下人口中,儼然已經(jīng)成了“驕縱”、“愚蠢”、“瘋癲”的代名詞。柳氏“精心”營造和維護(hù)的“嬌氣包”形象,早已深入人心,成為她身上一道無形的、沉重的枷鎖。
凌薇緩緩睜開眼,目光平靜地看向還在磨蹭的春桃,聲音虛弱卻清晰地問道:“春桃,我落水那日……到底怎么回事?湖邊……是不是很滑?” 她問得仿佛只是隨口一提,帶著大病初愈的迷茫。
春桃整理花瓶的動作猛地一頓,背脊瞬間繃緊。她轉(zhuǎn)過身,臉上迅速堆起一個夸張的、帶著安撫意味的笑容:“哎喲我的小姐,您可別再想那嚇人的事兒了!可不就是湖邊濕滑么!您當(dāng)時走得急了些,腳下沒留神,就……就滑下去了!萬幸老天保佑,福大命大!夫人說了,您身子弱,經(jīng)不起嚇,過去的事就別想了!” 她語速極快,眼神卻有些飄忽,不敢與凌薇平靜的視線對上,那份“統(tǒng)一口徑”的急切幾乎寫在臉上。
滑下去?凌薇心中冷笑。混沌的記憶碎片里,那瞬間的失衡,背后似乎有一股清晰而冰冷的推力!絕非失足那么簡單!春桃這閃爍其詞的反應(yīng),更加印證了她的猜測。這“落水”,恐怕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謀殺未遂!柳氏?還是府中其他看她礙眼的人?
柳氏的行動比預(yù)想中更快。僅僅隔了一日,各種“安撫”和“補(bǔ)償”就如流水般送進(jìn)了凌薇的院子。
一匣子流光溢彩的東珠,顆顆渾圓飽滿,散發(fā)著瑩潤的光澤,卻被隨意地放在妝臺一角,仿佛只是尋常的玩意兒。一套薄如蟬翼、價值連城的琉璃茶盞,剔透得能看清盞底的釉色流動,柳氏身邊的周嬤嬤親自送來,滿臉堆笑:“夫人知道小姐喜歡新奇玩意兒,特意尋了這套稀罕物給您解悶兒。可要小心把玩,這琉璃啊,最是嬌貴,磕著碰著就碎了。”
嬌貴?易碎?凌薇看著那套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暈的茶盞,心中了然。這是明晃晃的捧殺。送來的不僅是珍寶,更是陷阱。她若真如柳氏所愿,表現(xiàn)出對這套茶盞的“喜愛”和“任性”,稍有不慎打碎一件,立刻就會坐實“驕縱奢靡”、“暴殄天物”的惡名。柳氏巴不得她如此。
更露骨的是,柳氏開始刻意縱容甚至“鼓勵”凌薇的“脾氣”。
一次,一個負(fù)責(zé)灑掃院子的粗使小丫鬟,在擦拭廊下欄桿時,不知是緊張還是故意,手中濕漉漉的抹布甩了一下,幾滴臟水濺到了凌薇的裙角上。這本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放肆!” 周嬤嬤立刻厲聲呵斥,聲色俱厲,“不長眼的賤蹄子!弄臟了大小姐的衣裳,你有幾個腦袋賠?還不跪下!”
那小丫鬟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抖如篩糠,臉色慘白,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只用驚恐絕望的眼神看著凌薇。
柳氏聞訊趕來(速度快得令人起疑),看也不看那丫鬟,只心疼地拉著凌薇的手,語氣是無比的縱容和煽動:“薇兒莫?dú)猓∧獨(dú)猓檫@等下賤東西氣壞了身子不值當(dāng)!母親給你做主!這沒眼力見的東西,留著也是禍害!拖出去打三十板子,發(fā)賣到最下等的窯子里去!” 她的話語狠毒,眼神卻帶著一種隱秘的期待,緊緊盯著凌薇,仿佛在無聲地催促:快發(fā)怒!快責(zé)罰!快坐實你的惡名!
周圍的空氣瞬間凝固了。所有仆役的目光都聚焦在凌薇身上,有恐懼,有麻木,也有不易察覺的幸災(zāi)樂禍。春桃站在一旁,低著頭,嘴角卻似乎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
凌薇感到一陣冰冷的怒火在心底升騰,為這草菅人命的惡毒,更為這步步緊逼的算計。但她臉上卻浮起一層更加濃重的疲憊和厭煩。她沒有看地上抖成一團(tuán)的小丫鬟,也沒有看柳氏那“慈愛”的假面,只是極其不耐煩地?fù)]了揮手,聲音帶著濃濃的倦意和一絲被病痛折磨的嬌氣:
“吵死了!拖走!別在我眼前礙眼!裙子臟了,換一條便是,值當(dāng)這么大呼小叫?” 她蹙著眉,仿佛被打擾了清凈是比裙子被弄臟更難以忍受的事情。她沒有順著柳氏的劇本喊打喊殺,卻用一種更高高在上的、視人命如草芥的“嬌縱”姿態(tài),輕描淡寫地將人打發(fā)了。既沒有如柳氏的意立刻責(zé)罰,顯得“沖動暴戾”,又維持了“驕縱任性”的表象,還帶著一種病中特有的不耐和脆弱。
柳氏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意外和惱怒,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寵溺”覆蓋:“好好好,都聽薇兒的!快把這礙眼的東西拖下去!別擾了小姐清凈!” 她示意周嬤嬤處理,周嬤嬤立刻指揮兩個婆子將那哭都不敢哭出聲的小丫鬟拖了下去,那丫鬟眼中最后殘留的,是劫后余生又墜入更黑暗深淵的絕望。
這場“意外”就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之后幾天,凌薇院中氣氛變得更加詭異。下人們行走做事更加小心翼翼,眼神里的畏懼更深,但那畏懼之下,是更加濃重的鄙夷和疏離。柳氏送來的東西越發(fā)華美也越發(fā)易碎——一套鑲嵌著各色寶石、工藝繁復(fù)到令人目眩的金累絲頭面,據(jù)說輕輕一碰都可能變形;一盆據(jù)說價值千金的“十八學(xué)士”名品茶花,嬌嫩無比,稍有不慎就會掉葉枯萎。
凌薇照單全收,卻表現(xiàn)得興致缺缺,仿佛對這些珍寶早已司空見慣。她終日懨懨地歪在靠窗的軟榻上,看著窗外庭院里那幾株開得正盛的西府海棠出神,蒼白的面容在春日的光影里更顯脆弱。這副模樣落在柳氏和周嬤嬤眼里,似乎坐實了“高燒后精神不濟(jì)”、“越發(fā)憊懶任性”的“病情”。
然而,只有凌薇自己知道,這表面的平靜下,她的神經(jīng)繃得有多緊。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在觀察,在傾聽,在分析。她在等待一個契機(jī),一個可以讓她稍稍撥開迷霧、試探對方底線的契機(jī)。
機(jī)會終于來了。
這日午后,周嬤嬤又親自帶人送來一碟新制的點(diǎn)心。白玉般的瓷盤里,四塊梅花形狀的棗泥山藥糕,做得極其精致,散發(fā)著清甜的香氣。
“小姐,這是小廚房新琢磨出的點(diǎn)心,夫人嘗著好,說最是溫補(bǔ)養(yǎng)人,特意讓老奴趕緊送來給您嘗嘗鮮。” 周嬤嬤笑得一臉褶子,親自將碟子捧到凌薇面前的紫檀小幾上。
凌薇的目光落在糕點(diǎn)上,那清甜的香氣鉆入鼻腔,卻讓她胃里一陣莫名的翻攪。這味道……太“干凈”了,干凈得掩蓋了某種極其細(xì)微、若非她特警生涯錘煉出的敏銳嗅覺幾乎無法察覺的、一絲若有若無的、帶著微苦的土腥氣!這氣味讓她瞬間警鈴大作,聯(lián)想到某些可導(dǎo)致慢性虛弱甚至神志昏聵的植物毒素!
她面上不動聲色,甚至拿起一塊糕點(diǎn)湊到鼻尖,仿佛饒有興致地嗅了嗅。周嬤嬤和旁邊侍立的春桃都屏住了呼吸,眼神緊緊盯著她的手。
就在凌薇的手指即將觸碰到糕點(diǎn)邊緣時,她精致的眉頭忽然緊緊蹙起,臉上瞬間浮現(xiàn)出一種極其強(qiáng)烈的、混合著厭惡和生理性不適的表情。
“嘔……” 她猛地放下糕點(diǎn),用手帕死死捂住嘴,身體微弓,發(fā)出一陣劇烈的干嘔聲,臉色變得更加慘白,“拿走…快拿走!這味道…聞著就惡心!一股子怪味!熏得我頭疼!”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被冒犯的驕縱和病弱的煩躁,眼神卻像淬了冰的刀子,銳利無比地刺向周嬤嬤的臉。
周嬤嬤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錯愕和猝不及防的緊張。她下意識地辯解:“怪味?不會啊小姐,這棗泥山藥糕用料都是最上等的,新鮮得很……”
“我說拿走!” 凌薇猛地提高了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任性和病中的虛弱,抓起手邊一個軟枕就朝那碟點(diǎn)心砸了過去!當(dāng)然沒砸中,軟枕輕飄飄地落在小幾旁。但這突如其來的發(fā)作和那“怪味”的指責(zé),顯然擊中了周嬤嬤的軟肋。
“是是是!老奴這就拿走!小姐息怒!千萬別氣壞了身子!” 周嬤嬤連聲應(yīng)著,臉上血色褪盡,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幾乎是搶過那碟點(diǎn)心,匆匆行禮告退。那點(diǎn)心被收走的速度,快得近乎倉惶。
凌薇靠在軟枕上,大口喘著氣,仿佛被那“怪味”真的惡心壞了,眼角甚至逼出了幾點(diǎn)生理性的淚花。她用手帕掩著嘴,劇烈咳嗽著,目光卻透過指縫,死死鎖在周嬤嬤那略顯倉促離去的背影上。
錯愕,緊張,還有那急于掩蓋什么的慌亂……一絲一毫都沒有逃過她的眼睛。
那糕點(diǎn)果然有問題!柳氏和周嬤嬤,她們不僅要將她養(yǎng)成廢物、塑造成笑柄,她們還想……徹底毀了她的身體,甚至她的神智!這場捧殺,從一開始就裹著致命的毒藥!
凌薇緩緩放下掩口的手帕,指尖冰涼。窗外,明媚的春光灑在庭院里,海棠花開得如火如荼,絢爛到刺眼。而她身處這錦繡堆砌的暖閣之中,卻只覺得一股深沉的寒意從四面八方滲透進(jìn)來,浸透了她的骨髓。
這侯府,這所謂的家,比那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更加兇險。每一步,都踏在精心鋪設(shè)的陷阱邊緣。她低頭看著自己蒼白纖細(xì)、仿佛一折就斷的手指,那指尖似乎還殘留著方才觸碰糕點(diǎn)時感受到的、來自另一個靈魂殘留的恐懼和無助。她緩緩收攏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嬌氣包?她無聲地咀嚼著這個被強(qiáng)行賦予的身份。很好。那就讓她們看看,一個從地獄爬回來的“嬌氣包”,是如何在這片錦繡牢籠里,撕開這層層假象的。她需要力量,需要線索,需要撕開落水那日的黑暗記憶。柳氏的捧殺,既是毒藥,也可能成為她悄然收集證據(jù)、積蓄力量的掩護(hù)。這盤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