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剛攀上六盤山巔,涇州安定城外已是沸反盈天。
官道上的車轍被新填的碎石掩了舊痕,三列并行的車隊碾過,驚起道旁野薔薇叢里的麻雀。
波斯商隊的雙峰駝掛著銀鈴鐺,馱著靛青染料與玻璃器皿,駝峰間晃蕩的羊皮水囊折射著日光。
本地商賈的木輪車載滿新收的糜子,金黃的谷穗在車轅上簌簌搖晃,與商隊揚起的細塵攪作一片流動的金霧。
遠處,一支二十多人的隊伍,徐徐而來。
“這涇州的安定城,倒是比長安周邊的一些地方,還要恢弘不少.......”闊落騎在馬頭,望著視線中逐漸清晰的城池,感慨道。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欣欣向榮的姿態。
“那是當然了!”
柳元景聞言,朗聲笑道:“涇河流經整個涇州,土地肥沃,田里的產量極高.....”
“又是西域道貿易的中轉站,商業極其繁榮!”
柳元景所說的“西域道貿易”,換個后世更常用的說法,就是鼎鼎大名的“絲綢之路”!
而涇州是絲綢之路的重要節點,連接著中原與西域、北方草原與關中地區。
其境內有涇河及其支流形成的河谷通道,是重要的交通走廊。
通過這個樞紐,中原的物資、文化得以西傳,西域的商品、文化也能東進,涇州此地想不富都難。
由于涇河的流經,更是重要的農業產業。
“這涇州有高山、深谷和關隘,皆是天然的防御屏障.....”
陳宴審視著在晨輝下,熠熠發光的安定成,目光中盡是深邃,心中暗道:“一旦脫離掌控,后果不堪設想!”
跟他們的關注側重點不同,陳宴腦子里,第一時間蹦出來的是,軍事戰略要沖。
要知道涇州地方,北控蕭關,南扼隴山,東據子午嶺,西倚六盤山,是抵御北方游牧民族如突厥、柔然等南下的重要緩沖地帶。
也是大周向外拓展勢力、控制西北局勢的前沿陣地。
那么倘若反之.....
而這就是大冢宰派他陳宴,前來的另一重要原因。
涇州必須控制在自己人的手里!
“大人,看那城門處!”
“涇州文武來出迎了.....”
賀拔樂抬手,指了指城門方向,開口道。
城門樓上的牛角號嗚咽而起,三十名甲胄鮮亮的騎兵分列官道兩側,長槍上的紅纓被晨風掀起。
不多時,一眾官員迎了上來,領頭兩位官員,面向陳宴,恭敬道:
“下官涇州長史肖鄰,見過陳宴大人!”
“下官涇州司馬祖珽,見過陳宴大人!”
朝廷派遣府兵前來剿匪的詔書,早已傳到了涇州。
而大周詩仙早已揚名各州,要得到一份詩仙的畫像,并不是什么難事.....
是故,早已看熟畫像的兩人,一眼就認出了此次剿匪的陳某人。
“兩位大人這陣仗,弄得可是太大了些呀!”
陳宴翻身下馬,朝肖鄰、祖珽拱了拱手,打趣道。
柳元景、王雄、豆盧翎等人,亦是緊隨其后,翻身下馬。
“陳宴大人與諸位大人、將軍,是來為我涇州剿匪的,自是不能慢待!”肖鄰滿臉堆笑,開口道。
祖珽當即接過話茬,上下打量著陳宴,嘴角勾起一抹諂媚之色,抬手朗聲道:“早就聽聞我大周詩仙一表人才,穎悟絕倫,風度翩翩,相貌堂堂.....”
“今日一見果真不凡!”
那驚為天人的模樣,拿捏得恰到好處。
畢竟,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只要有些消息渠道之人,都能知曉面前這一位,可是大冢宰跟前的紅人!
攀上了他,日后飛黃騰達不是夢.....
“哈哈哈哈!”
熟悉的商業互吹環節........陳宴開懷大笑,自謙道:“祖司馬謬贊了!”
“陳某可擔不起啊.....”
說著,按了按手。
儼然一副極為受用的滿意模樣,還帶著些許飄飄然。
“這幾位大人亦是相貌不凡,器宇軒昂.....”
“不知陳宴大人能否引薦一二?”
肖鄰將早已注意到了,陳宴左右兩旁的宇文澤、王雄、柳元景等人,恰到好處的詢問道。
這些人年輕歸年輕,但舉手投足顯露出的貴氣,再加上還能跟在大周詩仙身邊....
不用想都能知曉,一定是世家子弟,還是出身于顯赫世家!
多多結交,對日后的仕途,絕沒有壞處。
“這位是河東柳氏,柳元景!”
“這位是豆盧萇大將軍之子,豆盧翎!”
“這位是王錚大將軍之子,王雄!”
......
陳宴嘴角微微上揚,抬起手來,一一介紹道。
只有一人被略過。
那位沒被介紹的,恐怕就是晉王世子了........肖鄰余光瞥了眼,被刻意跳過的宇文澤,心中嘀咕一句,笑道:“見過諸位大人!”
“難怪氣度不似凡人,原來都是高門之后!”
“久仰!”
說著,抱拳行禮,將姿態放得極低。
宇文澤抿唇含笑,不見一絲被忽略的氣惱之色,他深知自家阿兄如此所為,是在保護自己.....
“肖長史客氣了!”
“不過是受家族蔭庇罷了....”
“不值一提!”
柳元景等人擺擺手,笑著應對。
“肖長史,明刺史呢?”陳宴見狀,似笑非笑,開門見山問道。
肖鄰聽到這話,抬手一拍腦袋,說道:“瞧我這腦子,只顧著見到諸位大人激動.....”
“忘了向大人通稟....”
“明刺史公務繁忙,一時抽不開身,不能來迎,還請見諒!”
言語之中,滿是歉意。
周圍的祖珽等涇州官員,亦是連連附和,證實著這話的真實性。
“公務繁忙?”
“這涇州刺史還真是傲慢!”
賀若敦臉色一沉,略有些不悅,心中暗道。
“無妨!”
“公務要緊,可以理解.....”
陳宴則是沒有絲毫情緒變化,淡然一笑,按了按手,體諒道。
但不經意間,眼眸深處閃過一抹耐人尋味之色.....
肖鄰的說辭,一聽就是場面話。
究竟是不想見,還是不敢見呢?
涇州二三把手都來了,還藏頭露尾,貓膩恐怕不小.....
“館驛已備下宴席,為諸位大人接風洗塵!”
“還請移步!”
肖鄰極擅長察言觀色,打了個哈哈,毫不猶豫選擇了轉移話題。
“不急!”
陳宴眉頭微挑,將手按在肖鄰的肩頭,笑道:“這已經到了涇州,豈有不先見刺史之理?”
“先拜訪了明刺史,再喝酒吃飯也不遲.....”
陳宴這個人一身反骨,還喜歡唱反調。
明少遐想躲,那偏偏就不遂他的意!
好好看一看,這涇州刺史究竟是何方神圣.....
“這.....陳宴大人說得對!”
“是下官考慮不周.....”
肖鄰稍顯猶豫,當即同意道。
旋即,一行人在肖、祖二人的引路下,朝官署浩蕩而去。
東市的梆子聲已此起彼伏,駝隊的銅鈴與馬蹄踏碎石板路的霜花,馱著西域的香料、江南的綢緞,還有涼州運來的葡萄酒,在街巷間織成流動的錦緞。
城中央的鐘樓飛檐上,風鈴叮咚應和著人聲。
三層樓高的望火樓巍然矗立,樓下早有挑著擔子的貨郎排起長隊。
賣胡餅的突厥漢子用生硬的漢話吆喝,籠屜里騰起的熱氣裹著孜然香氣。
賣胭脂的婦人將螺子黛與口脂擺在柳編筐里,胭脂紅與螺子青在朝陽下泛著柔光,引得官家娘子的丫鬟們駐足詢價。
陳宴將安定城內的繁榮,盡收眼底,眉頭微皺,心中暗道:“這安定城內,人來人往,商貿繁榮,安居樂業,可不像是被橫征暴斂,兼并土地,盤剝百姓的樣子啊!”
不對勁,一百分里有一萬分的不對勁.....
這跟大冢宰所言的狀況,幾乎可以說是截然相反。
到底是哪個環節出現了問題呢?
州衙。
“刺史大人在房內批閱公文....”
“諸位大人請!”
肖鄰領著陳宴等人,通暢無阻地來到房外,做了個請的手勢。
“哐哐哐!”
祖珽則是快步上前,輕敲著緊閉的房門,“明刺史,陳宴大人前來拜訪!”
可屋內沒有任何回音。
“哐哐哐!”
祖珽再次敲門,又加重了幾分。
屋內依舊是久久沒有反應。
正當他又一次準備敲門之時,陳宴開口道:“朱異,把門踹開!”
“是。”
“砰!”
朱異應了一聲,沒有任何停頓,用力一腳將緊閉的房門洞開。
肖鄰率先走入屋內,目光四處搜尋著明少遐的身影,卻猛地發出一聲驚詫:“明刺史.....啊!”
只見一具無頭尸體,猙獰地倒在血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