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黃景忤逆犯上之輩,屢屢上奏勸諫立嗣,實在不識時務!”
“不知這一次,可否會憑生波瀾?”
一句話,意味深長,驚起千層浪!
幾位閣老臉色齊齊面色一變,望了過去。
賀表有問題!
幾位閣老,幾乎一下子就猜到了劉沆本來的算計。
其實,賀表一直都有問題!
黃景的賀表,也根本沒有遲交的意思。
劉沆真正的算計是讓黃景卡住呈奏賀表的最終時間上交賀表。
如此一來,根本就沒有時間再度查驗賀表是否有問題。
那封有問題的賀表,經韓章卡時間呈遞上去,自然直達御前。
這一來,呈奏者與書寫者同罪,哪怕韓章有三寸不爛之舌,也得為之遭殃。
屆時,韓章是否會再次遭貶暫且不說,起碼他入閣的時間得延遲。
而究竟延遲到什么時候,可能是一年,可能是兩年、三年......
反正,最早都得是等到有人騰出來位置,韓章方才有再度爭奪閣老之位的機會。
本來,這謀劃算得上天衣無縫。
黃景是禮部郎中,韓章是黃景的上官,黃景的賀表就該交于他。
而一旦韓章呈奏賀表,也就中了算計。
結果,富弼拉了偏架,讓劉沆去取賀表,不小心破了劉沆的算計。
劉沆自是心急如焚。
要是他成了最后一個取賀表的人,那他可就成了呈奏賀表的人。
那賀表有問題,遭殃的人也就成了他。
不過,劉沆位列臺閣,自然也是有本事的人。
他給出了解法:提前一刻半鐘趕回來。
提前一刻半鐘回返,逼迫韓章再度派人去找賀表,褪去“最后一個找賀表之人”的身份。
截止這一步,他已經從容脫身,破了富弼拉的偏架,并讓韓章再度抉擇,把難題又拋給了韓章。
韓章也有本事,給出了相應的解法。
也即是要么找到賀表,準時帶回來;要么干脆找不到,徹頭徹尾的釘死黃景。
也就是說,就韓章的視角而言,對于他的最壞的結果,就也不過是找不到黃景,讓黃景擔責,自身也擔一小部分責任而已。
最好的結果,自然是找到了黃景,無責。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那封賀表沒問題。
事實上,當韓章再度抉擇讓自己人去取賀表的那一刻,那去取賀表的人就已經踏進了劉沆的謀劃。
本來,那個謀劃是要拉韓章下水,進而問罪。
不曾想有了富弼拉偏架,韓章沒有入局。
好在,退而求其次,拉了狀元郎下了水。
也是不錯!
從賀表有問題的那一刻起,最好的解法就已經是不拿回賀表。
偏偏韓章的決定是讓人盡量拿回賀表!
劉沆理正衣衫,望著幾位閣老驚奇的眼神,平和一笑。
拉不了韓章下水,拉狀元郎下水也是不差。
呈奏者,與書寫者同罪!
這罪狀,總抹不開吧?
狀元郎下了水,作為老師的韓章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要是救,那韓章就得擔責。
要是不救的話,須知江昭可是狀元郎,不是那種沒本事的徒弟。
一個連從小教導大的徒弟都不救的人,何其冷血,多寒人心啊?
韓章冷冷的望了一眼劉沆,吐出兩個字。
“夠狠!”
言罷,閉上了雙目,開始算計怎么營救。
實在不行,下場政斗也未嘗不可。
劉沆這是陽謀。
黃景自爆獻祭,賀表一定寫的非常難堪,絕對會惹怒官家。
要救人,就得入場擔責,承受君王怒火。
甚至,他還提前透露了自己的做法。
為的就是通知韓章,以確保韓章下場。
畢竟,要是不提前通知韓章,萬一韓章本能的自保,他也沒辦法。
宰輔大相公和幾位閣老相視一眼,皆是眼中驚疑,暗自皺眉。
陽謀這個東西,難受就難受在你知道了別人的做法,也很難得出最優解。
就如這一次,既然劉沆刻意布局算計了時間問題,那黃景的賀表一定會被江昭成功的帶回來。
這一來,最優解無疑是韓章冷血一點,拒不下場。
可問題是這幾乎不可能做到。
一個從小教導大的徒弟,還是狀元郎出身,難道就真的不救?
而一旦下場,就中了算計。
當然,從理論上講,這事的最優解是狀元郎能獨自應對官家的憤怒和劉系官員挖的坑。
也即是,誘餌不落陷阱。
如此,韓章自然無需入場。
可問題是,可能嗎?
不可能!
莫說是一個狀元郎,哪怕是幾位閣老,也鮮少有人有思緒怎么應對。
畢竟,那可是緊急情況,誰能反應過來?
難,難,難!
宦海浮沉,最重要的就是耳目聰慧。
不少人都察覺最前方的氣氛有些問題,皆是微低著頭,不敢作聲。
“噹!”
卯時七刻!
“大相公,賀表可齊了?”垂拱殿走出一位紫袍太監,上前問話。
那是司禮掌印太監的李七公公,宮內官位最高的太監。
不過,如今是文人的時代,哪怕是天子近侍,司禮掌印太監,也不免和聲和氣的問話。
“差了一份,那呈奏賀表的官員生了重病,韓尚書已經遣了新晉狀元郎去取。”富弼面不改色說道。
從劉沆透露出謀劃的那一刻,富弼就已經清楚,他的責任算不上大。
作為百官之首,一旦江昭取回賀表,他就已經完成了賀表的“全”字。
至于賀表的內容出了問題,那就是呈奏賀表者江昭與書寫賀表者黃景,這兩人承擔大部分責任。
畢竟,雖然百官賀表他都會查驗一道,但理論上賀表是唯有官家才能觀看。
作為百官之首,他無權查黃景的賀表,自然也就不知道黃景賀表有問題,那這事也就跟他無關。
頂天了,也就是分一小部分責任。
倒也無妨!
“這......官家有意一觀。”李七一臉的遲疑:“要不先將就這些送上去,我且如實上報,待會兒鐘響之前送上,也是一樣。”
“也好。”富弼點頭。
官家有了查閱的興致,只好呈上去。
反正,鐘聲未響。
只要鐘聲響徹之前呈上去,那就還是“全”,仍是吉利。
李七上前,攬著百余份奏折走進偏殿。
時間越來越急,韓章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垂拱殿。
鎏金蟠龍燭臺高燃,紫檀龍紋御座之上,趙禎緩緩問道:“都呈上來了?”
“什么也瞞不過陛下法眼,的確是差了一份。”李七躬身道:“聽說是那個官員生了重病,這會兒已經送去了韓府,韓尚書已經派了新晉狀元郎去取。”
“狀元郎啊!”趙禎微微點頭:“狀元郎策論務實,辦事應該是出不了差錯。”
趙禎說著,不急不慢的翻了起來。
大致翻閱了幾份,趙禎心頭一動,掃了一眼奏表的官員名字,不禁問道:“那個黃景的賀表呢?”
這些日子,文武百官默契的不再勸諫立嗣,他好不容輕松一點,卻又冒出來一個妄想出名拔尖的禮部郎中,可是狠狠的惡心了他。
他倒是要瞧瞧這種滿口仁義君子,句句不離立嗣的官員,上奏的賀表是什么樣。
“你方才說,有一個官員生了重病?黃景的賀表呢?”趙禎一點也不隨意的問道。
“這......”李七心頭一驚,連忙甩鍋:“奴......奴婢并不知道是什么黃景的賀表沒有呈奏上來,都是宰輔大相公說的。”
趙禎罷了罷手:“馬上就是卯時末,宣百官進殿吧!”
“是!”
“宣,百官進殿!”
一聲落下,文武百官齊齊進了垂拱殿,幾位閣老相互對視,望來望去。
說實話,除了劉沆與富弼以外,幾位閣老都不希望出現這么一份賀表。
賀表的內容,甚至都不用猜,無外乎就是過繼宗室的問題。
這封賀表的內容肯定算不上差,否則就是沖著抄家滅門去的。
無非是出現得不合時宜而已。
當然,不合時宜,這就是最大的問題。
賀壽的大喜日子,出現這么一封賀表,無疑是有些煞風景。
這封賀表不出現,就不能“全”,官家會不高興。
要是出現了,官家會更不高興。
“賀表差了一份?”趙禎問道。
這是他少有的舉辦賀壽喜事,也心存沖喜之意,為的就是希冀蒼天憐憫,生個兒子繼承江山社稷。
一個“全”字的基本的條件,不可或缺。
“回官家,狀元郎已經去取,估摸著快了。”富弼無奈答道。
趙禎點了點頭:“不耽誤吉時就好。”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趙禎輕輕翻閱賀表的聲音,讓人不敢有絲毫放松。
要是錯過了吉時,那可是大錯。
卯時末,鐘聲就要響起,一人大步入殿。
“賀表!”
“賀表來了!”
江昭氣喘吁吁的跑進大殿。
“呀,賀表!”李七望見這一幕,大步上前取過賀表,一個滑跪,直達御前:“官家,黃景這份賀表也呈上來了!”
“噹!”
就在賀表呈上去不到十息的時間,鐘聲響起。
“倒也準時。”趙禎滿意的點了點頭。
準時,那就是好事!
說著,趙禎順手拿過新呈上來的賀表,從容撕開信封。
一望,瞳孔微振,輕松的表情凝重起來。
“陛下春秋鼎盛,然《易》云:無妄之疾,勿藥有喜。”
勸諫立嗣!
趙禎臉色一沉。
賀壽的賀表,可都是有規章制度的東西,開頭是什么,主要內容是什么,結尾是什么,都一一有規定。
這一篇......
趙禎的好心情一下子就去了七分。
他心頭一沉,卻又不可避免的為之吸引,硬著頭皮想看究竟寫了些什么東西
往下看去,又看了幾眼。
“啪!“
禮部郎中黃景的賀表被狠狠的甩飛。
“昔漢昭帝無嗣而擇昌邑,實宗廟之福也——”仁宗踉蹌起身,十二旒冕冠珠簾狂顫如急雨。
“好個宗廟之福!”
“朕尚在位,爾等就這么急著給大周找【昌邑王】嗎?”
漢時,昭帝病亡,無嗣繼承江山,昌邑王本為宗室子,經霍光支持,迎立為帝。
一向仁慈的官家一怒,滿殿朱紫伏地戰栗,就連宰輔大相公富弼也為之驚顫。
“陛下息怒!“
“陛下誅心之言啊!陛下是大宗,臣等斷然不敢有此想法!”
兗王、邕王兩人相繼走出,眼中盡是驚駭。
他二人是宗室代表人物。
兩人身子盡是戰栗,惴惴不安。
天子說出這樣的話,實在是太過誅心,他二人是汴京最有聲望的實權王爺,這句話可不就是針對他倆?
“反啦!”趙禎一字一句的說出。
真龍一吼,大殿沉寂!
兗王、邕王兩人齊齊匍匐,不敢有絲毫異動。
趙禎是真的發了怒。
一方面,賀壽喜事,上奏這么一封立嗣的事情,實在是太敗興致。
另一方面,一句【漢昭帝無嗣而擇昌邑】,實在是給他搞得有點破防。
作為君王,他何嘗不清楚君王無子的危害。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也理解臣子偏向于兗王和邕王的事實。
但,知道和理解是一回事,**裸的說出來又是一回事。
這種事情,賀表上說出來,實在是太讓人破防。
趙禎感覺自己的君權受到了挑釁!
“李七!”
“奴婢在!”李七連忙跪下。
“抓!”
“抓住這個人,千萬不要讓他跑嘍!”
怒吼聲傳遍大殿。
天子一怒,伏尸百萬。
文武百官聽到這聲怒吼,下意識的俯首頓叩。
一位仁慈了幾十年的君王,猛然的怒起來,實在太嚇人。
御座之上,趙禎一時怒氣攻心,竟是有些坐不穩,一只手連忙撐到御案之上。
作為官家,權力巔峰的存在,哪怕平日里再是仁慈,他也有著自己不可冒犯的威嚴,決不允許自己連顯露出不好的姿態。
“哼哼哼哼!”趙禎望著俯首的文武百官,怒笑道:“朕知道,天下百姓已經等了許久,就為了出現這么一個人來罵朕,逼朕退位,上下一心,內外勾結,是吧?”
話音并不大,卻讓人止不住的顫栗。
從事實上來說,趙禎無疑是一等一的仁厚之君。
可仁厚歸仁厚,真下起死手可一點也不輕。
三十年前,這位就政斗爭權,不知罷免了多少位六部尚書、內閣閣老。
二十年前。韓章“一書奏罷四宰執”,也是這位的手筆。
畢竟,天子不出手,僅憑一封奏折,甚至都不能讓四位內閣大學士皺一皺眉頭。
十二年前,又是主持新政的四位閣老齊齊罷黜。
仁君自然是仁君,可這并不意味著趙禎的狠起來的時候不狠。
一位承繼大統三十余年的帝王發怒,臣子怎么可能不懼?
“陛下誅心之言啊!”宰輔大相公富弼連忙表忠誠:“古往今來,君王無子皆是動蕩社稷的大事,臣民心中憂慮,也并非不能理解。”
“不過,臣民們哪怕再是心憂社稷,也斷然不敢在賀表上做手腳啊!”
趙禎沒有說話,罷了罷手示意富弼退下。
作為一個久經政斗的君王,他有自己的判斷。
趙禎靜靜的掃視了一眼文武百官,目光不斷的經過兗王、邕王、韓章、劉沆四人。
垂拱殿寂靜無聲。
半響,趙禎收回了目光。
最后呈遞上賀表之人,似乎是韓章的弟子!
“李七,你怎么看?”趙禎沒有問那位新晉狀元郎的事情,反而望向了內侍。
此刻的他,心中盡是懷疑,誰也不信。
“奴婢以為,怕是有人指使。”李七說道。
趙禎盯著掌印太監李七:“那你告訴朕,誰指使的黃景?”
這一件事,但凡文武百官說不出個三七二十一,他或許會考慮再次開啟大清算。
而今,他要做的就是看能不能揪出真兇。
“沒有人指使黃景。”李七連忙答道。
作為天子內侍,他要做的就是說出自己的客觀見證。
“誰指使的黃景?”趙禎再次問道。
這會兒他誰也不信,但他要結果。
這封賀表來得太倉促,他甚至什么也不知道。
他需要不斷的有人站出來對峙,從而套取一些信息。
哪怕為此冤枉一些人,也在所不惜!
君權受到挑釁,根本無可容忍。
“奴婢不知道有任何人指使黃景!”李七連忙一邊陳述事實,一邊摘清自己,:“奴婢出去拿賀表,結果富大相公說缺了一份,已經派遣狀元郎去取。
卯時末,官家讓奴婢出去催賀表,恰好狀元郎取了賀表回來,奴婢就連忙呈遞上來,不敢有半分耽擱。”
“背后的主使是誰,你告訴朕,朕赦你無罪!”
作為君王,趙禎有著自己的判斷,但這會兒他要的只有結果。
這樣大聲的對話,文武百官聽得一清二楚。
誰都清楚,官家的猜忌只會加劇,不會減少。
官家也沒時間找什么證據,官家要的就是兇手,要的就是維護天子威嚴。
這會兒必須有人站出去,否則就可能造成宦官的胡亂攀咬。
宦官攀咬,那是真的會出大事。
不少臣子驚懼,俯首匍匐,根本不敢有絲毫異動。
哪怕是三品紫袍大員,也盡皆渾身顫栗。
這樣的場景,實在太少見。
要論起官家真正的震怒,上一次怕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幾位內閣大學士相視一眼,臉上盡是凝重。
一息!
兩息!
三息!
趙禎的耐心就要耗光。
韓章一只腳已經邁出。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道末位的身影走了出來。
“啟奏陛下,臣翰林修撰江昭,有本陳奏!”
“啟奏陛下,臣翰林修撰江昭,有本陳奏!”
“啟奏陛下,臣翰林修撰江昭,有本陳奏!”
垂拱殿,唯有一人清朗之聲,震徹大殿!
文武百官齊齊回首,天子注目不移!
淮左江郎,江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