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莫要誤會,我沒有想過干涉你的個人生活。”
姜璃再如何身份尊貴,終究只是未出閣的十六歲少女,有些事說起來難免會覺得羞澀,好在薛淮只是安靜認真地聽著,沒有任何異于往常的表情,這讓她的內心漸漸安定,語調變得平緩自如。
“你早晚都會娶妻生子成家立業,但也不必急于一時,而今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姜璃認真地說道:“我知道你打算在明年謀求外放,所以你在離京之前應該盡量梳理好人際關系,這樣等你將來回京的時候,你就不會陷入一個舉目無親的境地。”
薛淮稍稍遲疑,最終還是拋出心中的疑問:“殿下,我想你是不是誤會了?”
“嗯?”
姜璃微微偏頭望著他。
薛淮委婉地說道:“殿下,江南沈家和我們薛家是世交之誼,這不算什么隱秘,朝野上下知道的人不少。這次沈姑娘北上入京,并非是專程來看我,而是沈家的廣泰號要在京城開設分號。她來薛府拜望家母,我送她返回永業坊,這都是正常的禮節交際,并不牽扯兒女私情。”
他不會自作多情認為姜璃這是因為沈青鸞的出現有了醋意,但對方既然明確表達出不喜,那么他肯定要避免更大的誤會,以免給沈青鸞帶來不好的影響。
“是嗎?”
姜璃略顯狐疑,緩緩道:“如果只是商貿之事,沈青鸞為何會在年關的時候上京?難道不是因為她知道你近況不好,特意千里迢迢來看你?”
薛淮不知該夸她心思剔透還是擁有一雙天生的慧眼,當下微笑搖頭道:“并非如此,其實是因為廣泰號在京城遇到了很大的麻煩,沈家叔叔分身乏術,只好讓沈姑娘跑一趟。”
姜璃顯得將信將疑:“什么麻煩?”
薛淮順勢將廣泰號的事情簡略說了一遍,繼而道:“沈家前期已經投入大筆銀錢,光是疏通內廷稅監的關系就花了不知多少銀子,如今卻被戶部卡在最后一道關口,如果他們拿不到錢莊的牌照,這次不光損失嚴重,還會徹底失去在京城錢莊行當分一杯羹的希望。”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
姜璃忽地話鋒一轉,沉吟道:“這件事確實有些麻煩,戶部有幾十種理由將廣泰號錢莊拒之門外,而且旁人還挑不出毛病。你們今日就是在商議這件事?可有應對之策?”
薛淮搖了搖頭,道:“臣沒有戶部的人脈,家師如今忙于處理工部的沉疴,臣不好拿這種私事去打擾他。”
姜璃望著他誠懇的神情,心中漸漸回過味來,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想找我幫忙就直說,何必這般拐彎抹角?”
她在心里默默啐了一聲,這廝表面上清高自傲,人前總是裝出一副骨鯁書生的樣子,實則心思一點都不簡單。
說不定他在來青綠別苑的路上就已經想好要引她入局。
薛淮貌若欣喜地問道:“殿下能夠解決這件事?”
姜璃嘴角微勾,沒好氣地說道:“我若說不能,你會信嗎?”
此事看似有些棘手,于她而言還真不算什么麻煩。
如果她要驅使戶部為公主府做事,且不說是否符合規制,肯定要付出不小的代價,但如果她親自開口,只是要讓戶部行個方便,那位老謀深算的王尚書不會強硬拒絕。
薛淮起身一禮道:“臣代沈家謝過殿下。”
“先別急著道謝。”
姜璃示意他坐下,徐徐道:“這終究不是你們薛家的正事,我是看在你的面上才出手,但我并非沒有條件。你想讓我幫沈家說情,我可以讓人去一趟戶部,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薛淮了然道:“殿下請說。”
姜璃端起茶盞呷了一口,不緊不慢地說道:“今天是十二月初二,我有把握讓戶部在三天內松口,等廣泰錢莊的牌照一下來,再給那位沈家小姐幾天時間處理瑣事,她得在十二月初十之前離開京城。”
薛淮微微一怔,他怎么也想不到姜璃的條件會是這樣。
姜璃略顯不悅道:“怎么,你舍不得?”
“殿下這話從何說起?”
薛淮正色道:“廣泰號這次要在京城開設布莊和錢莊,諸事繁雜難以厘清,數日時間如何足夠?”
姜璃輕哼一聲道:“你莫要糊弄我,真當我是三歲孩童?聽說沈家在江南富甲一方,不知養著多少老成穩重的掌柜和伙計,這次他們入京豈會倉促行事?沈青鸞先前沒有入京,廣泰號的人照樣做得很出色,只是被躲在戶部后面的晉商陰了一道而已。沈青鸞此番入京亦非她能妙手解連環,只不過涉及到緊要大事,需要她出面做主罷了。”
“如今我幫她解決戶部的掣肘,她在與不在京城,并不會影響后續的進展,難道廣泰號那些老掌柜,離了一個少東家就不知如何做事?再者,京城和揚州雖然相距遙遠,今歲運河并未封凍,沈家又不缺銀子,她乘船順風南下,還能趕在除夕之前回到揚州。”
她臉上逐漸浮現笑意,好整以暇地看著薛淮說道:“我幫你考慮得如此周全,你還有什么不滿?”
確實很周全,周全到薛淮甚至無言以對。
姜璃見狀又道:“當然,我不會強迫你接受,若你覺得這樣安排不妥,我可以什么都不管。”
“殿下說笑了,臣怎會覺得不妥?”
薛淮能屈能伸,相較于此番相聚的倉促短暫,盡快解決廣泰號的麻煩、沈家盡量減少損失、讓沈青鸞能對沈家有個交待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那好,我一會讓人去找王尚書,正好去年他因為那個不成器的孫兒欠了我一個人情,這次就算是兩不相欠。”
姜璃語調淡然,在她看來人情放著不用才是浪費,一來二去才會有更深的交情。
薛淮心中的疑惑越來越濃,他忍不住問道:“殿下,是不是沈姑娘或者沈家曾經冒犯了你?”
姜璃搖頭道:“我從來沒有出過京城,沈家不過是江南一商賈之家,他們如何能冒犯到我?”
“那……”
薛淮欲言又止。
姜璃對沈青鸞的針對太明顯,那個條件擺明是不想看到沈青鸞在京城出現。
聽出薛淮的言外之意,姜璃想也不想地說道:“還不是因為你?”
空氣陡然凝滯。
仿佛有一根弦忽然斷裂。
姜璃默默攥緊袖中的手指,面上鎮定地說道:“我知道你和沈青鸞從小相識,雖說已經分離多年,但她這次不遠千里上京來探望你,足見你們交情非同一般。但是你莫要怪我多事,眼下你不能將精力放在旁人身上,除去我剛才和你說的那些,你過幾天就會迎來一次真正的考驗。”
薛淮端詳著姜璃的面龐,并未發現旖旎之色,便認真地問道:“什么考驗?”
“你是翰林院侍讀,為陛下和皇子們講讀經史是你的職責,當然眼下你還不夠資格出現在御前。”
姜璃沒有賣關子,直白地說道:“太子殿下這幾天就會召你入東宮,讓你給他講讀經史,你最好提前做好準備。”
薛淮面色如常。
太子姜暄雖是名正言順的東宮儲君,但他這兩年在朝堂的存在感并不強,一方面是他本人懂得收斂鋒芒,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另外幾位皇子都不是省油的燈,就連最年輕的代王都時不時給他添堵。
薛淮迅速放下那些兒女情長,轉而思忖太子此舉的用意。
姜璃問道:“你怎么看?”
薛淮沉吟道:“太子殿下這是想當面看看臣的深淺。先前臣在御前公開檢舉代王,以代王的性情肯定不會咽下這口氣,將來早晚會找臣算賬。在太子殿下看來,臣與親王有隙,又有家師照拂,自然算得上一個值得培養和籠絡的對象。”
姜璃又問道:“那你準備如何應對?”
兩人默契地沒有提起當初那件事,即姜璃曾假借太子之托關照薛淮。
薛淮正襟危坐,不慌不忙地說道:“太子殿下相召,臣自然不敢怠慢,無非是盡本分職責而已。”
姜璃含笑問道:“如果太子殿下直接招攬你呢?”
薛淮冷靜地回道:“儲君亦是君。”
姜璃悠悠道:“上了東宮這條船,你身上就會打下太子殿下的烙印,再想下船就很難了。”
這句話委實露骨且大膽,身為朝廷命官,不擁護太子難道還能支持別人?
雖說現實中這種情況不罕見,但只會心照不宣,極少有人會公開表態。
由此可見,姜璃如今對薛淮的信任已經上升到很高的程度。
薛淮淡然一笑道:“殿下你又錯了,臣是天子門生,凡事皆以陛下旨意為準。再者臣想盡快去地方歷練,屆時臣會日日替陛下和太子殿下祈福。”
言下之意,天子讓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圣心才是關鍵。
“狡猾的家伙。”
姜璃皺了皺鼻尖,隨即輕聲囑咐道:“小心一些,朝局復雜兇險,千萬別陰溝里翻船。”
“謝殿下提點。”
兩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