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谷場的人聲漸散,劉昭握著銅爐的手微微發緊。
爐身上的凹痕硌得掌心生疼,像老輩礦工們用命刻下的重量。
“昭哥。“柳娘的聲音從身后飄來,帶著幾分沉郁。
她站在法壇陰影里,指尖捏著塊發黑的絹布,血漬在晨霧里泛著青灰。
劉昭轉身時,懷里的古玉突然一燙,像是被人用燒紅的鐵簽子戳了一下。
“昨兒翻馬九爺行囊時,這東西塞在他貼身暗袋里。“柳娘走上前,絹布展開時帶起一絲藥香,“我們用清水泡過,用酒擦過,血字都糊成一片——可方才我聞著味不對,這血里摻了藥粉。“她從腰間藥囊摸出個青瓷瓶,倒出些淡金色的液體,“這是我配的去腐散,能化掉外傷藥里的朱砂。“
藥水滴在絹布上,滋滋作響。
劉昭盯著那團黑漬,看著它像被剝洋蔥似的層層褪去,露出底下暗褐色的痕跡。
先是三個歪扭的數字“三九“,接著是道彎曲的符號,像蛇,又像洛陽宮城的飛檐。
最后一行小字浮出來時,他呼吸猛地一滯——“太液池東,第三棵老槐,根下三尺“。
“洛陽皇宮的太液池。“楚瑤不知何時站到了他身側,聲音輕得像嘆息。
她望著絹布的眼睛里浮起水光,“我阿爹從前陪天子賞荷,說過太液池東有片百年槐林,是前朝用來藏密詔的地方。“
古玉在劉昭心口灼出個火團。
他下意識按住胸口,想起昨夜推演時那團攪亂的線團——原來干擾他感知的,是這封指向洛陽的血書。
“我去試試推演。“他對楚瑤說,又轉頭看向柳娘,“這絹布你收著,別讓第二個人碰。“
議事堂的土炕燒得發燙,劉昭閉眼前最后一眼,看見楚瑤攥著絹布的手指泛白,指節抵在唇上,像怕自己喊出聲。
黑暗中,古玉的光漫開來。
第一重推演:他帶著二十個礦工進洛陽,穿得破破爛爛站在宮門前。
守衛的長槍捅在他胸口,罵罵咧咧要趕人。
突然人群里沖出個穿玄色錦袍的宦官,尖著嗓子喊“劉公子“,金爪大轎直接抬他進了含元殿。
龍椅上的小皇帝拉著他的手掉眼淚,說“先生救我“。
他轉頭時,楚瑤站在殿外的櫻花樹下笑,身后是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
畫面突然扭曲。
小皇帝的臉變成趙鐵山,嘴里淌著血:“你也配坐這位置?“
第二重推演:他扮作商隊隨從,跟著運糧車混進洛陽。
夜里摸進太液池東,挖開老槐樹根,挖出個青銅匣。
匣子里的竹簡剛展開,暗箭破空而來。
李大牛撲過來替他擋箭,血濺在竹簡上,染開的墨跡竟是“反賊劉昭“四個大字。
官兵從四面八方涌來,火把照得他睜不開眼,有人喊“拿下逆黨“,楚瑤的手在他掌心漸漸冰涼。
第三重推演更短:他剛踏上洛陽的青石板路,街角轉出個戴斗笠的人。
斗笠下的刀光比月光還亮,他甚至沒看清對方的臉,喉間一涼,眼前就只剩一片血霧。
劉昭猛地睜眼,額角的汗把鬢發黏在臉上。
楚瑤正用帕子給他擦汗,見他醒了,帕子一抖,掉在炕沿上。
“怎么樣?“柳娘扶著門框問,聲音里帶著學醫人特有的冷靜。
“有機會,也有死局。“劉昭扯過被子擦了擦臉,“可能一步登天,也可能把命搭進去。“
議事廳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李大牛的腦袋探進來:“昭哥,黃伯和孫四哥在偏廳等著呢,說要商量這事兒。“
偏廳的炭火燒得正旺,孫四郎把茶碗往桌上一墩,瓷片濺得滿桌都是:“去洛陽?
那是老虎窩!
趙鐵山才死幾天?
馬九爺的主子能放過咱?“他脖子上的刀疤跟著抖,“要去你去,我帶人守礦區!“
黃老頭摸了摸白須,把茶盞推到劉昭面前:“可這血書是個梯子。“他指節敲了敲桌面,“咱現在管著礦脈,可沒官身。
進了洛陽,能拿到朝廷的文書,往后招兵買馬都名正言順。“
“我聽昭哥的。“李大牛往凳上一坐,凳子“咔“地響了聲,“他說去,我提刀開路;他說不去,我把洛陽城門堵了。“
楚瑤一直沒說話,直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她,才輕輕開口:“我有個主意。“她把絹布鋪在桌上,指尖點著那行小字,“先派支小隊潛進去,摸清太液池的情況。
主力留在礦區,萬一有詐,也能及時回撤。“她抬頭時,眼睛亮得像星子,“我跟昭哥去。
我會醫術,能扮作藥商,不容易引人懷疑。“
劉昭盯著她眼底的倔強,想起第一次見她時,她被綁在祭臺的樣子——也是這樣,明明渾身發抖,脊梁卻挺得筆直。
“好。“他拍了拍桌子,震得茶盞跳了跳,“孫四哥和黃伯留礦區,糧庫、礦脈、鐵匠鋪,你們盯著。“他看向李大牛,“你挑十個最利索的兄弟,明晚跟我走。“又轉向楚瑤和柳娘,“你們倆準備藥箱,多帶些金瘡藥、迷藥。“
夜色漫進礦區時,劉昭背著個破布包站在山路口。
李大牛扛著柄缺了口的砍柴刀走在前面,楚瑤提著藥箱跟在他身側,柳娘的藥囊在腰間晃出細碎的響。
身后的礦區燈火漸遠,像落在山坳里的星子。
洛陽城的方向,太液池東的老槐在風里搖晃。
某座深宮里,燭火突然爆起個燈花。
穿玄色錦袍的宦官彎著腰,把茶盞捧到上首的人面前:“劉昭已經出發了,主子。“
陰影里的人端起茶盞,月光透過窗紙照在他臉上——竟是張和劉昭有七分相似的臉。
他輕輕吹開茶沫,嘴角勾起抹笑:“讓太液池的暗衛撤了吧。“茶盞落在案上,發出清脆的響,“他該來見他的親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