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這一覺，睡得格外沉。

沒有光怪陸離的夢，沒有神仙妖魔的影，只有久違的安寧。

他甚至覺得，身上那股子從前世帶來的、揮之不去的疲憊，都淡了幾分。

日上三竿，陽光透過破洞的窗紙，灑下一片斑駁。

林安揉著眼睛坐起身，只覺得渾身筋骨都舒坦了。他扭頭看向墻角，那盤蚊香已經(jīng)燃盡，只剩下一小截灰白色的香灰，落在碎瓦片上。

“一晚上就沒了，真不經(jīng)用。”他嘟囔一句，有些心疼。這玩意兒可是他那不多的現(xiàn)代物資里，為數(shù)不多的消耗品。

屋外傳來幾聲壓抑的咳嗽，還有孩童睡夢中的呢喃。

林安這才想起，自己這小小的雜貨鋪，如今已不是他一個人的安樂窩。

站起身，走到后院，那祖孫幾人橫七豎八地睡在柴草堆上，雖然狼狽，但神情安詳。

老者的呼吸平穩(wěn)了許多，不再像昨日那般氣若游絲。那幾個孩子臉上也沒了驚恐，只是睡得小臉通紅。

“咕嚕……”

一陣不合時宜的聲響，從一個孩子的肚子里傳來，像是拉響了某種號角，此起彼伏。

林安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也餓了。

人是救了，可吃飯，成了眼下最大的問題。他那點存糧，可經(jīng)不住這么多人消耗。

他忽然想起一事，轉(zhuǎn)身回到屋里，從角落里翻出一個布袋。

袋子一打開，一股奇異的米香便逸散出來。正是那位書院君子鄭青云，臨走前硬塞給他的那袋“仙米”。

米粒顆顆飽滿，晶瑩剔透，泛著淡淡的玉色光澤。

林安抓起一把，放在鼻尖聞了聞。

“聞著是挺香，也不知道跟東北大米比，哪個好吃。”

他沒多想，只當(dāng)是這個世界某種比較高級的貢米。眼下救急要緊，也顧不上那么多了。

……

與此同時，數(shù)十里外的郡城。

城隍廟。

此地香火，已逾三百年，庇佑一方水土。

白日里人聲鼎沸，信眾如織。到了夜晚，陽氣散盡，陰神登場，又是另一番景象。

大殿之內(nèi)，青煙裊裊，幽深寂靜。

高坐神案之后的，并非泥塑金身，而是一位面容威嚴(yán)、身著官袍的中年男子。正是此地城隍。

“趙游，何事來報？可是又有不長眼的妖邪，沖撞了那處禁地？”

自驪珠洞天破碎以來，城隍廟便忙得焦頭爛額。

他手下的陰差鬼卒，幾乎傾巢而出，日夜巡查，彈壓那些從洞天內(nèi)流竄出來的孤魂野鬼、小妖小怪。而所有差事的核心，都繞不開那間雜貨鋪。

大驪國師府的密令，早已通過特殊渠道，傳達(dá)到了他這位地方神祇耳中。

他比那些凡人密探，更知曉敬畏。

“回稟城隍爺，”

“昨夜，確有妖王玄煞，意圖不軌。只是……”

“只是，那妖王并未能靠近禁地百丈之內(nèi)，便已魂飛魄散，倉皇遠(yuǎn)遁。”

城隍爺眉頭一挑：“哦？高人出手了？”

“未曾。”

老趙搖了搖頭，臉上現(xiàn)出一種近乎于朝圣般的狂熱，“高人……只是在鋪子里，點了一柱香。”

“一柱香？”

“是。卑職遠(yuǎn)遠(yuǎn)觀之，只見一縷青煙自鋪中起，彌漫四野。香氣所過之處，百邪辟易，萬穢消融。那黑蛟妖王，修行千年，在這香氣面前，竟如冰雪見陽，毫無抵抗之力，當(dāng)場被鎮(zhèn)住妖魂，險些形神俱滅。”

大殿之內(nèi)，陷入了長久的死寂。

只有案上燭火，輕輕搖曳。

城隍爺緩緩伸出手，將那枚玉簡攝入手中。

九天凝神香！

傳說中上清天宮，圣人講道時，用以降下清凈、安撫元神的至寶！

一縷，便可定一方水土，百年無災(zāi)。一柱，足以讓一位新晉的陰神，穩(wěn)固神位，省去千年苦功。

那等只存在于道藏典籍最深處的傳說之物，那位高人，竟然……拿來當(dāng)熏香，驅(qū)趕蚊蠅？

城隍爺只覺得自己的神魂，都在微微震蕩。

他想起了數(shù)百年前，一位云游至此的大真人，曾與他有過一番談話。大真人言，世間修行，煉氣，煉神，煉心，最終所求，不過“返璞歸真”四字。

何為返璞歸真？

是將萬金之物，視作尋常瓦礫。是將通天神通，化為日用常行。

如今看來，那位高人，早已走到了這條路的盡頭。

他坐在那里，便是道。他呼吸之間，便是法。

“此事，不可外傳。”

“趙游，你做得很好。”

他站起身，在大殿中踱步。

“既然高人喜靜，不愿被俗事叨擾。我等身為本地神祇，便不能只看著。”

他停下腳步，眼中精光一閃。

“傳我神令！即刻起，城隍廟陰差鬼卒，巡查范圍擴(kuò)大十倍。以雜貨鋪為中心，方圓三十里內(nèi)，不得有任何孤魂野鬼、妖邪之氣存留！凡有擅闖者，無論來歷，先拿下，再審問！”

“此外，通報本郡山水諸神。就說高人在此清修，若有哪路山精水怪，沖撞了貴人，休怪本神翻臉無情，先斬后奏！”

一道道神令，自這座古老的廟宇發(fā)出，化作無形的律令，迅速傳遍了整個郡城的陰司體系。

一方土地，因為一個人的安睡，而變得鐵桶一般。

……

大驪，京城，國師府。

書房內(nèi)，燈火通明。

一個時辰前，他收到了關(guān)于“破法神光”的密報。

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足夠高估那位先生的手段了。

可現(xiàn)在，十幾封內(nèi)容幾乎一模一樣的密報，從四面八方匯集而來，擺在他的書案上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想象力，是何其貧瘠。

這些密報，不僅有他大驪的諜子，還有東寶瓶洲其他宗門安插的眼線，甚至有幾封，來自于那些見不得光的山上修士。

“破法仙器……”

崔瀺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

他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是不講任何道理的碾壓。

這不是下棋，這是掀桌子。

“國師。”

門外，心腹幕僚的聲音有些干澀。

“進(jìn)來。”

幕僚快步而入，手中又捧著一枚剛剛破譯的玉簡，只是這一次，他的臉色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蒼白。

“國師，這是……從郡城城隍廟那邊，傳來的‘神道’密信。”

崔瀺眼神一凝。

他崔瀺算計人心，算計天下，自然不會忽略神道這一環(huán)。與地方城隍，私下亦有聯(lián)系。

他接過玉簡，神識探入。

片刻后，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幕僚只覺得書房內(nèi)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他看到國師的嘴角，竟向上牽動了一下，那似乎是一個笑容，卻比哭更讓人心寒。

“好一個……九天凝神香。”

他終于徹底明白了。

那位先生，他只是在……生活。

天黑了，屋里暗，他便點一盞燈。這盞燈，恰好是能洞穿萬法的“神光”。

夜里有蚊蟲，擾了清凈，他便燃一柱香。這柱香，恰好是能鎮(zhèn)壓神魂的“仙物”。

一切，都只是因為他需要。

崔瀺猛地轉(zhuǎn)身，走到書案前提筆，筆走龍蛇。

“傳令，”

“命其即刻啟程，前往驪珠洞天，不必入鎮(zhèn)，于鎮(zhèn)外三里處，尋一山頭，結(jié)廬而居。”

“他此去，不為監(jiān)視，不為示好，只為一件事——”

崔瀺筆鋒一頓，寫下最后一行字。

“為先生，守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