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昌縣,距神京不足四十里,離孤峰山更僅十里路程,乃神京三附郭縣之一。
作為二十余萬人口的大縣,還在神京附近,肩負拱衛神京的重責。
經濟水平相當不錯,商業繁榮得很。
縣中牛鬼蛇神當然也是極多。
如士紳大戶,門閥世家,衛軍駐軍,仙道術士,江湖門派等等。
各方勢力錯綜復雜,根深蒂固。
下面強勢,縣衙自然就弱勢了。
這點,從破敗不堪,搖搖欲墜,甚至連風雨都擋不了的縣衙,就能很直觀的看得出來,
別的縣,是有錢不修衙門。
天昌縣是真沒錢去修!
幾個昏昏欲睡的老弱衙差,無精打采的守在破敗的衙門樓派之下。
一旁登聞鼓,架子都歪倒著,其上滿是蜘蛛網。
一輛殘舊馬車,緩緩駛近衙門口。
身穿藍色袍服,背后半人高長條包袱的蘇陌,從馬車下來。
看著這四面漏風,頂上瓦片不全的天昌縣衙門。
蘇陌實在有點難以相信,這便是附郭縣的官府權力機構所在!
長平縣東西兩市的茅房,都比這衙門氣派!
這真不是開玩笑!
東西兩市的茅房,是蘇陌自掏腰包,足足七八十兩銀子新造的!
大是不如這天昌縣衙門大。
但起碼可以保證,不會如這天昌縣衙門危房,里面蹲個大號都怕不知什么時候倒了!
蘇陌皺眉緩步走向衙門大門。
幾個衙差有氣無力的抬頭看了看蘇陌。
見蘇陌身材高大、氣宇軒昂,衣著打扮,像個富家讀書人。
看這架勢,便知不是來找事的,走親戚的多。
如今這縣衙,能讓人過來走親戚的,也只有剛上任不久的縣尊大老爺。
眾衙差自是不敢叱喝蘇陌,反倒帶著一絲諂媚笑容:“敢問小哥,來衙門有何貴干?”
蘇陌不搞什么微服私訪,也不知上任有啥規矩,又沒誰指點過他,當下沉聲說道:“吾乃蘇陌,今前來天昌縣赴任典史一職。”
“還不快引本官去拜會縣尊大人!”
眾衙差一聽,表情突然變得古怪起來。
再次上下打量蘇陌,居然沒人說話。
最后還是一白發蒼蒼,看著資格最老的衙差,指了指大堂一側:“原來是典史大人!”
“縣尊應在中堂辦公,大人自這邊繞過大堂,自行過去得了。”
“小人等需值守衙門,就不引大人前去了!”
蘇陌眉頭一皺,心中不禁狐疑起來。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冷兮兮說了,天昌縣一年之內,縣丞、主薄空懸。
自己這典史,絕對第二父母官。
哪怕附郭縣的縣官再不好當,也不至于衙差都敢看不起吧?
他黑沉著臉看了看這些衙差。
對方竟然絲毫不在乎一般,連那老衙差都把頭別了開去!
蘇陌懶得與他們計較,先與便宜老丈人見了面再說!
繞道三班班房后。
情況更詭異了。
偌大的三班公房,竟沒多少人在里面,有的也是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無所事事。
過了門坊,蘇陌走近二堂。
倒發現二堂外守著兩個看著孔武有力的衙差。
定眼一看。
其中一人,竟是鐵山縣鷹爪門,王家一等家丁嚴大虎!
這廝不當家丁了?
改行當衙差了?
看服飾,居然還是正役!
他不是對自己一等家丁身份引以為豪的?
嚴大虎見到蘇陌,也是大吃一驚,急忙小跑過來:“姑爺,您怎來了?”
蘇陌心情頓時大好!
這嚴大虎,是有眼力勁的,今晚高低讓便宜丈人給他加個大雞腿。
他點點頭:“剛來的天昌縣,縣尊大人何在?”
嚴大虎咧嘴笑道:“姑爺是來看小姐的吧?小姐整天吵著夫人,要到神京找姑爺,但老夫人不給。”
蘇陌馬上糾正他的說法:“本官是來當典史的……”
嚴大虎瞬間傻眼!
然后吃驚問了出來:“他們不是說姑爺在神京混得很好?老爺升官都是姑爺您使的力!”
“怎突然貶到天昌縣當典史了?”
蘇陌臉頓時黑了。
這廝晚上大雞腿沒了!
嚴大虎瞪大眼睛看著蘇陌:“姑爺您是小旗官啊!當錦衣衛多威風!”
“天昌縣典史才從九品!”
“這不是被貶到沒法再貶了?難道姑爺在神京得罪了什么大官?”
蘇陌重重哼了一聲:“你懂什么!”
“典史是文官,錦衣衛是武官!”
停了下,又黑著臉補充道:“你知道從錦衣衛小旗,轉為官府典史有多難嗎?”
嚴大虎恍然大悟:“姑爺意思是,從九品的典史,比從七品的錦衣衛小旗官更厲害?”
說著,他忽然狐疑起來:“但以前在長平縣,那典史怎會怕姑爺您的?”
“您那時只是錦衣衛力士呢!”
蘇陌不想跟這貨說話!
等見到老丈人,問有沒有給這家伙獎金!
有的話全部扣掉就對了!
嚴大虎自然不用去通報知縣大人,直接領著蘇陌進了中堂。
蘇陌額頭黑線的看著堂中兩人。
只見薛山官袍穿著整整齊齊的,官帽卻放在一旁,右邊放了茶盞,正翹著二郎腿,正悠哉悠哉的品茗看報。
案桌一側,師爺董陽榮,搖頭晃腦的拿著一話本。
應是看得起勁,直呼妙哉!
聽到動靜,薛山和董陽榮抬頭一看,頓時面面相覷。
懵逼了一下,薛山連忙放下二郎腿,咳嗽兩聲:“賢婿,你怎來了這天昌縣?也不叫人提前知會一聲?”
蘇陌與薛憶紓換了庚帖,定了婚事,薛山自然以賢婿相稱。
董陽榮也是狐疑起來。
京官告假不容易。
蘇陌乃神京錦衣衛,沒事不可輕易離京。
不等蘇陌回答,嚴大虎就搶著道:“姑爺說他來縣里當典史!”
這話一出,薛山、董陽榮兩人,同時倒抽一口冷氣,震驚的死死盯著蘇陌。
薛山半晌才問道:“賢婿,嚴大虎說的可當真?”
兩人不是嚴大虎這樣的憨貨。
很清楚錦衣衛轉為文官的難度!
別看錦衣衛兇威無比。
但在文官眼中,那是相當看不起錦衣衛的。
若不是迫不得已,當初薛山也不會將薛憶紓許配給蘇陌!
哪怕錦衣衛兇威再盛,鷹犬就是鷹犬。
便是那指揮使,也不敢保證,哪天就被女帝當替罪羊丟出去!
若新君繼位,更是如此。
能長久不衰,家運綿長的,可以是文官,可以是勛貴,亦能是武官,但絕不包括錦衣衛!
蘇陌示意嚴大虎離去,隨后從包袱中拿出告身、官印:“圣上下發圣旨,讓我到天昌縣擔任典史。”
“不過,小婿錦衣衛總旗官職,不曾剝奪。”
薛山和董陽榮聞言,又大吃一驚。
他們還是頭一回聽說,錦衣衛還能兼任文官的!
薛山眉頭緊皺:“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還有,你升為總旗了?”
四個月前,蘇陌還是錦衣衛小旗。
這才去了神京多久,又升總旗了。
這速度,簡直讓薛山匪夷所思。
蘇陌沒跟薛山客氣。
當初兩人差點斬雞頭燒黃紙。
要不是薛憶紓,兩人現在兄弟相稱了。
自個自過去落座,又拿了茶盞,給自己倒了杯茶,一飲而盡。
隨后才解釋道:“朝廷財政紓困,小婿獻上一策,以解朝廷之困。”
“圣人因此決定,更改祖制,開放商賈規制,先拿這天昌縣作為試點。”
“若行之有效,再推廣他處!”
說著,蘇陌嘆了口氣,一臉郁悶:“我這始作俑者,自是被圣人委以重任,調到這天昌縣來了。”
薛山……
董陽榮……
徹底無語了。
蘇陌這小子,是不是膽子太大了點。
一小小錦衣衛總旗,竟敢朝圣人獻策?
還是更改祖制的獻策!
嫌棄腦袋長得太牢固了?
這不得被文官集團恨之入骨!
嗯……
后面那句,不提也罷,文官本就對錦衣衛恨之入骨……
薛山這時也真正確定,自己到附郭縣當從六品的縣令,還真是托了這女婿的福!
附郭縣令雖然難當,就是個受氣包。
但只要不出事,熬上幾年,到州府去當個知州、或者府同知,問題還是不大的。
薛山本打算在這里混資歷熬時間,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不過來蘇陌這檔子事,明白其中緣由,日子就混不成了!
他表情瞬間嚴肅起來。
詢問下蘇陌后,苦笑說道:“難怪,這縣丞、主薄空缺許久,一直無人赴任!”
說著,又嘆了口氣:“這開放規制之事,恐怕難辦得很!”
蘇陌眉頭一皺:“請岳父大人指教!”
薛山拿起茶盞,微微啜了一口:“商賈是有錢,也確實想提升地位。”
“開放規制,看著能從他們兜里掏出錢銀。”
“但前提是,你得有權,讓商賈不得不繳納錢銀!”
蘇陌半瞇眼睛,食指敲了敲案桌,沉吟著道:“岳父大人意思,天昌縣衙無權?”
薛山一臉郁悶的指了指,缺失了好幾塊瓦片的屋頂。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董陽榮解釋說道:“附郭縣衙門,最是受氣,哪來的權柄!”
“縣中四大士族門庭,張、孟、崔、劉,在此深耕多年,根深蒂固枝葉繁茂,更皆有朝堂靠山!”
“其上兩大門閥旁系,分別出自河東柳氏、劍南崔氏!”
“另,城外燕氏,乃修仙世家,據說與仙道門派干連極深。”
蘇陌聽得目瞪口呆。
但這還沒完。
董陽榮又道:“東閣大學士朱弼,天昌縣人,老父親住城西老宅。”
“城南的江家差了點,但族中靠山,也是朝廷正五品的靈臺郎!”
“錦衣衛不提,天昌縣肩負拱衛神京重任,駐扎此地的衛軍、駐軍,兵多將廣,領軍者位至正三品參將!”
“另外還有不少江湖勢力,豪橫強人……”
董陽榮沉默片刻,臉色黯淡下來:“衙門六房三班,皆來自以上勢力,飛揚跋扈得很!”
“若不是老爺從家丁中選了嚴大虎等兩人,強硬塞到三班之中,便是找個使喚的人都難!”
蘇陌額頭黑線!
原本以為,有薛山配合,沒縣丞主薄等掣肘,簡直是天胡開局,完成冷兮兮的任務,跟喝水一樣簡單。
結果現在才知道,天胡變成詐胡!
根本就是地獄式開局!
現在找冷兮兮,讓她上奏陛下,換一個邊陲小縣作為試點,不知是否還來得及!
正當蘇陌郁悶之時。
薛山臉色突然一變:“這典史之職,據說劍南崔氏,有意讓崔家人擔任!”
“如今被賢婿搶去,崔家定不會善罷甘休。”
說著,他扭頭看了看四周,突然壓低聲音,臉色無比凝重:“上一任縣丞、主薄,皆是死在任上……死因,不明!”
蘇陌臉色頓時一沉,也是壓低聲音:“竟有這等事?”
薛山點點頭:“反正日后賢婿需多加小心,少單獨外出。”
他意味深長的補充了句:“這天昌縣,水深得很!”
董陽榮突然笑道:“依學生看,東翁無需擔心蘇大人安危。”
薛山皺了皺眉,轉頭看向董陽榮:“董先生此話怎講?”
董陽榮笑了笑:“東翁莫要忘記,蘇大人還兼著錦衣衛總旗之職!”
“只需蘇大人到錦衣衛百戶所走一趟,表明身份。”
“任崔家再勢大,亦不敢動蘇大人半根毫毛,充其量是設法將蘇大人逼走而已!”
薛山表情瞬間古怪起來。
他竟忘了這點!
不過也怪不得他。
大武朝還沒聽說過,錦衣衛、文官能同時兼任的!
蘇陌也是目瞪口呆。
難道圣旨上,特別指明,自己兼任錦衣衛、鳳鳴司總旗,便是因為這點?
女帝或者冷兮兮,早知天昌縣勢力復雜,預先給自己一張保命王牌?
錦衣衛代表的是皇權。
殺錦衣衛,尤其是錦衣衛官,那是夷三族的造反大罪!
想通這點,薛山與蘇陌臉色都緩和不少。
薛山笑了笑:“衙門并無多少事干,賢婿既然來了,便先去見見你那丈母娘,還有紓兒那丫頭!”
說著,又哼了一聲:“這些日子,天天吵著要去神京,可沒把老夫給煩死!”
蘇陌正要說話。
哪知薛山臉色陡然一沉,眼中厲芒閃過,冷然說道:“本想在這縣令之位,混上幾年。”
“既然賢婿身負皇命而來,你我翁婿,便與這天昌縣的牛鬼蛇神,斗上一斗!”
蘇陌……
他再要說話,董陽榮竟又搶先一步,表情一正的說道:“東翁早應如此!”
“東翁與蘇大人,有朝廷依仗,乃天昌縣之正統,怕他等作甚!”
薛山擺爛,董陽榮這師爺自然沒用,難得東翁下定決心,董陽榮自是連忙出言,堅定東翁信心。
蘇陌則驚疑的看向董陽榮。
想不到他一個文弱書生,竟也有這般血氣。
這樣的人,是死一個少一個的。
自己那師爺杜仲白,能力雖也不差,但氣魄是遠不如之!
只可惜好師爺難尋。
能力如董陽榮這般的,怕也不會追隨自己這從九品典史,更是朝廷鷹犬的錦衣衛。
……
盡管衙門沒事,薛山既然重振雄心,自不會上值之時,離開衙門。
當下便讓董陽榮,引蘇陌至衙門后宅,與薛憶紓相見。
董陽榮帶蘇宅到了刑錢夫子院,便笑道:“蘇大人,內宅某就不進去了。”
“這便去叫人給大人收拾下典史房,順帶修葺一二,衙門雜役憊懶得很,好些日子沒收拾衙門了。”
蘇陌點頭笑道:“那就有勞董先生了。”
董陽榮連忙道:“不敢!某去也!”
說完,拱手離去。
蘇陌邁入內宅門,沒走出幾步,赫然見王氏帶著兩個婢女,怒氣沖沖的從東廳走廊出來。
見到蘇陌,王氏頓時愕然。
然后,臉上竟露出驚慌之色,聲音都結巴起來:“蘇……姑爺……你……怎在這里?”
蘇陌頓時狐疑起來,不過還是連忙說道:“小婿見過岳母大人。”
“小婿剛到天昌縣任職,剛拜見岳父大人,這便來后宅拜見岳母大人。”
說著,他下意識往東廳方向看了看:“憶紓呢?”
王氏一聽,顯得更慌了。
“啊……啊……紓兒她……她剛有事外出……”
她停了停,馬上又道:“你先去西廳那邊休息一下,我這就使人人喚紓兒回來。”
說著,扭頭給其中一個婢女打了個眼色:“娟兒,還不快到西廳,給姑爺收拾間房子!”
東廳縣令宅,西廳一般是留宿親戚、密友。
這后衙環境倒是比前衙好上許多,畢竟是縣令官宅,且面積不小。
蘇陌滿肚子疑惑的隨娟兒前去西廳。
看著娟兒熟練的收拾廂房,蘇陌終于忍不住了,沉聲問道:“娟兒,發生何事了?”
叫娟兒的婢女,臉色一慌,急忙道:“回姑爺,沒事啊!”
蘇陌臉色頓時一沉:“你當本官是瞎的不成?還不老實道出!”
當官已有一段時日,往來的可都是錦衣衛千戶、鳳鳴司千戶、國公府子嗣這等人物。
蘇陌官威已是極重。
娟兒被蘇陌這一嚇,頓時嬌軀一抖,小臉煞白:“呃……呃……姑爺您不要跟夫人說啊。”
“小姐昨晚留書一封,偷偷翻墻跑了。”
“說要到神京,尋那禮部員外郎的小女兒去,一同參加什么……嗯……叫蘭亭詩會的。”
蘇陌……
難怪岳母一臉慌張。
敢情是怕自己知道薛憶紓這大違女德的舉動,不要她的女兒了!
他也是無語了。
相信這娟兒不敢欺瞞自己,畢竟自己的愛妾,是有翻墻外逃的前科!
不過,那蘭亭詩會,不是已經舉辦了嗎?
難道推遲了?
薛憶紓是真想去參加詩會,還是跑去見自己?
別在詩會上,把自己壓箱底好詩詞全拋出去的好!
該死的,自己那晚上,到底說了多少名篇出來!
……
正當蘇陌郁悶之時。
神京,蘇宅。
一輛馬車停在了側門之外。
干瘦的丁虞,瞪大眼睛看著門子,老臉滿是難以置信之色:“什么?”
“蘇陌已去天昌縣,出任典史?”
從門子口中,確定這消息之后。
丁虞表情復雜的上了馬車,吩咐車夫,拖馬離誠。
車輿中,隱隱傳出一把清脆聲音:“阿爹,您這是要去天昌縣,找那蘇陌?”
潑辣婦人聲音隨之傳來:“哼!”
“我看老老實實回去鄉得了!”
“早讓你別得罪人別得罪人,現在可好,連官都沒了,就這點銀子,回去能買幾畝田,看以后吃什么去!”
丁虞哼了一聲:“你懂什么!”
“蘇陌那小子,能在京中,連開兩家酒樓,便是天一樓都奈何不得,本事大著呢!”
“從錦衣衛轉任典史,你以為這是易事?”
“老夫為官二十年,官至正五品戶部員外郎,如今遭奸人所害,此仇不報非君子,豈能灰溜溜返鄉,遭人恥笑!”
潑辣婦人沉默片刻:“你去找那蘇陌,他便會幫你不成?”
丁虞淡淡說道:“這個為夫自有算計!”
他對賬本之事,那是一根筋,但絲毫不蠢。
只要不涉及算賬,為人圓滑得很,甚至無下限可言!
只要能報仇雪恨,投靠錦衣衛又何妨!
錦衣衛才更好幫他出這口惡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