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別墅里,粵語長片中“冤魂索命”的驚叫聲凄厲。
伴隨老式放映機的古老唱腔,回音敲擊著耳膜。
小孩踢著腳丫子飛奔回屋,穿圍裙的菲傭將墜地的銀托盤擺到一邊,一面追逐一面求少爺仔行行好,再跑下去她可吃不消。
房間里傳來哐當哐當的聲響,等到小少爺跑回來時,已經穿戴新的裝備,肉乎乎小手握住激光寶劍,一個箭步上前。
奶聲奶氣的歡呼劃破陰森配樂,孩童單手叉腰揮舞劍把:“報上名來!”
祝晴看清少爺仔的小臉。
小孩三歲左右,柔軟的天然卷發用發膠梳成大人模樣,因頑皮地打鬧過,一縷不馴的發絲垂在額間,黑葡萄一般的眼睛明亮清澈,還故作兇狠。
寶劍被祝晴單手擋開,掉落在地上,一陣悶響。
他低頭看自己手心,奶聲奶氣地嘟囔:“爹地什么時候新買了盾牌……”
祝晴不動聲色地打量這個孩子。
小孩眉眼間的模樣與盛老先生在自傳中附的童年照如出一轍。
這些年,香江媒體關于盛氏繼承人的揣測愈發離奇,甚至還有命理大師在專題采訪中暗示,盛老重金做風水局改命,卻始終命里無孫。
如果這小孩真是盛老先生的外孫,何必藏著掖著?
祝晴試探地問:“你爹地是盛文昌?”
少爺仔顯然清楚地知道自己爹地是何等顯赫人物,驕傲叉腰:“你是我爹地派來的保鏢?”
花邊小報上都登過,盛家人丁稀薄,香江媒體總拿所謂大房、二房的遺產爭奪說事,起了個“雙姝奪嫡”的標題。
但沒想到,現在還牽扯出第三個孩子。
這是從來沒有對外曝光過的。
不遠處傳來聲響:“小姐同姑爺回來了……”
祝晴側身,視線順著把手望向樓下。
小少爺等不到回話:“老老實實的,本少爺在審你!”
小孩擋住視線,她往邊上走了一步。
盛家小少爺哪里受過這樣的待遇,腦瓜子要冒煙:“喂——”
祝晴的目光越過他:“安靜。”
等了這么久,沒見新保鏢畢恭畢敬,還反倒被命令,少爺仔氣得哇哇叫。
炒掉,讓爹地炒她的魷魚!
……
古董鐘在整點敲響,菲傭瑪莉莎連哄帶騙將小朋友請回屋。
祝晴扶著柚木旋梯往下望時,恰好看見二姑爺將西服遞給管家。
“實在抱歉,兩位長輩墓碑刻字出現問題,需要更改。”
盛家二姑爺陳潮聲,外貌儒雅斯文,一副金絲邊眼鏡架在鼻梁上,面帶倦容。
談話間,他取下眼鏡揉捏眉心,態度謙和有禮。
“這棟宅子施工周期很長,從動工開始,養活幾個工程隊,多少工人進進出出……”
“施工結束后,我們過了兩個雨季才搬進半山。壁爐里的白骨,說實話,這對盛家來說是無妄之災。”
曾詠珊早聽說盛家二姑爺風度翩翩,投去好奇的目光,蹭到祝晴身邊。
“這位陳先生連續三年在《香江周報》拿最佳女婿獎。”曾詠珊用氣音嘀咕,“二小姐真是撿到寶!”
祝晴用筆錄本邊緣擋住莫sir瞥來的銳利視線。
曾詠珊心虛地摸耳垂,比手勢多謝新同事的掩護。
莫振邦:“陳先生,你最后一次使用壁爐是什么時候?”
“去年圣誕夜。”陳潮聲擦拭手中的鏡片,“裝修隊提議換成智能恒溫系統,但爹地傳統,堅持保留鑄鐵花紋,沒想到那個秘密就這樣在管道里藏了這么多年。”
“無論如何,這里成了兇宅。”他嘆了一口氣,“回來的路上,佩珊還在傷腦筋,要請拍賣行來清點藏品。”
新同事不接話,曾詠珊就換老同事八卦。
“我聽說二小姐年輕的時候靚到爆燈!”
“畢竟是港姐三甲,評委的眼睛雪亮……不過,人家現在也還年輕。”
都傳大小姐盛佩蓉是商界鐵娘子,而二小姐盛佩珊則是為鏡頭而生。
直到現在,電視臺仍時常重播盛佩珊十幾年前的選美片段。
“那后來為什么不干這一行了?”
“凌晨四點還在吊威亞,二小姐犯得著吃這苦?人家光靠收租都夠我們吃十輩子的啦!”
“難怪要搶著當繼承人。”
“我肯定押寶二小姐,這次二姑爺為老爺忙前忙后盡心盡力。至于大小姐……連帛金都沒有封!”
祝晴轉身,望向余光里樓梯轉角的那副家族油畫。
兩把鎏金椅并排擺放,盛文昌與覃麗珠毋庸置疑地坐在最中心的位置,后排戴著玳瑁眼鏡的盛家大小姐挽著丈夫,立在右側,盛二小姐明顯與生母較親密,稍稍俯身,雙手俏皮地摟著母親覃麗珠的肩,而二小姐的丈夫陳潮聲則笑著看她。
祝晴緩緩走到油畫前。
盛家大小姐盛佩蓉,外界傳言手腕狠辣、雷厲風行,早在十幾二十年前就有傳言盛老先生有意培養她為集團接班人。只不過僅憑一幅畫,看不出畫中人強勢的作風,反倒是眼神有些黯然。
按照年齡推斷,這幅畫誕生時,還沒有三樓那位少爺仔的存在。
然而奇怪的是,按照畫作的整體布局,于盛家大小姐的左手側,明顯空著一個位置。
“這個位置是留給誰的?”祝晴問。
所有人將視線投向油畫。
一直侃侃而談的陳潮聲,忽地沉默,正要斟酌用語,忽地聽見電梯門打開。
“是盛家的孩子。”溫柔女聲傳來,伴隨著輪椅在地板上滾動前行的聲音。
油畫上的盛二小姐出現了,曾詠珊快要驚掉下巴。
與那副天真爛漫的神色不同,十幾年后的她,像是變了個人。外界總猜測盛佩珊為什么會在參選港姐后悄無聲息地退出娛樂圈,下的定論是富家千金參賽本就是玩票……
然而誰都沒想到,再次出現,自小被養在溫室、從不知人間疾苦的二小姐,居然坐上了輪椅。
陳潮聲走上前,單手搭在妻子的肩膀上,輕刮她的鼻尖:“頭疼都不回房休息,又不聽話。”
“不用擔心。”盛佩珊的微笑溫婉嫻靜,依賴地回握他的手,“我好多了。”
夫妻倆舉手投足之間盡是默契。
按照二姑爺的示意,傭人端來一杯熱茶,又取了毛毯蓋住盛佩珊的膝蓋。
莫振邦注意到,她羊絨毛毯底下的半邊裙擺,空蕩蕩的。
“她是我外甥女。”盛佩珊將目光從畫作收回,繼續對警方解釋,“六個月大的時候就不在了。”
她垂下眼簾,聲音很輕:“爹地說,這個位置,留給未歸家的孩子。”
那是盛家的噩夢。
陳潮聲搭著妻子的肩:“二十年前的陳年舊事了,和這件案子沒有關聯。”
“既然舊事不提,那眼前的情況呢——”祝晴抬眼,“比如兒童房里的盛小少爺。”
盛佩珊的茶杯落回描金骨瓷碟上,連茶匙都是丈夫幫忙扶正。
幾位警員心底一震,還假裝鎮定,免得莫sir對比之后嫌棄他們查案比蝸牛還遲鈍。
莫振邦同樣一臉意外。
爭家產大戰還沒拉開帷幕,冒出一個小小少爺來,恐怕狗仔又要傳七旬老翁寶刀未老,半山秘藏太子爺。
……
三樓樓梯扶手邊,小少爺偷溜出來,剛要表演一出滑滑梯,聽見姐姐的話。
他不滑滑梯了,雙手撐著扶手,往下望。
家里多了很多外人,盛放唯一認識的,是他的保鏢。
保鏢擅離職守,不貼身陪他玩,反倒在客廳里看油畫。
大人們說的話,孩子似懂非懂。
菲傭瑪莉莎的國語普普通通,只能明白個大概,卻也知道在傳來敏感詞時,捂住小少爺的耳朵。
瑪莉莎的手肥肥的。
少爺仔被捂住的耳朵,還有縫隙。
陳潮聲的神色冷下來。
“誰知道白骨為什么在這里?這是你們警方的分內事。”
“麻煩阿sir辦案注意盛家**,如果惹來媒體,我一定去警務處投訴科討個說法。”
瑪麗莎倒吸一口涼氣。
三歲小孩聽見壁爐藏白骨,睡著都會做噩夢。
“岳父岳母在世時,銅墻鐵壁護著小弟,盛家已經失去過一個孩子,不想再經歷一次了。”
瑪麗莎又吸一口涼氣。
謝天謝地少爺仔沒有追問失去孩子是什么意思,三歲小孩聽見這個,夜里會尖叫。
“少爺仔,該回房看動畫片了。”瑪麗莎懸著心,“這些都不是孩子能聽的。”
瑪麗莎在盛家這些日子,早已摸透反骨少爺仔的脾氣。
越是攔著,他越要鬧個天翻地覆。
瑪麗莎為難地杵在原地,試圖用龐大的身軀擋住孩子的視線。
“瑪麗莎,什么是外甥女?”
瑪麗莎哪里搞得清楚這些復雜的親屬關系。
她摸著后腦勺,思來想去,搖搖頭。
少爺仔蹲成小小一團,雙手托著腮,疑惑地考慮著這個問題。
他這么聰明,怎么會被難倒呢?
也是在這時,祝晴似乎察覺到灼熱的目光,抬起頭。
四目相對,隔著三層回旋樓梯的距離,少爺仔起身,揚著下巴,器宇軒昂。
在一片金碧交輝中,貧窮小女警磨白褲腳沾的積水被裹入防護鞋套,非常惹眼,顯得格格不入。
小朋友牢牢記得剛才成為女保鏢的手下敗將,如果不是樓下有人打斷,自己很有可能被她過肩摔。
必須反擊,打不過,就罵回去。
他屏足精神回想,從人生閱歷中搜刮最地道的狠話。
叉燒包!臭豆腐!鼻涕蟲!
少爺仔小圓臉像菠蘿油,撇著兇巴巴的嘴角。
老氣橫秋地抱著胳膊,學電視上的廟街古惑仔,剛要開口——
祝晴把頭轉過去了。
半山古惑崽:……
被、氣、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