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今昭的快樂僅僅持續了短短一個晌午。
晌午過后,上官就開始催命似的催他們去交付文章。
三人本還想著等人過來收取,但見此刻上官已經要暴跳如雷了,遂也只能無奈捧起各自三篇文章,同出了殿往上書房的方向而去。
身后的上官撫胸勉強壓下火氣。磨磨蹭蹭的,不知所謂!不趕緊些的將賦文親往上書房呈遞上以示誠意,還磨蹭個什么勁?非要等閻羅王親自過來收賬嗎!屆時要是連他這個上官一道罵怎么辦?他們可擔得此責乎!
上書房內,劉順朝大殿兩側的金猊爐里仔細添了沉香。稍頃,木質香糅雜著淡淡藥香,就沿著鏤空的爐蓋徐徐上身,蔓延在殿中,令人聞之心曠神怡。
公孫桓將攝政王批好的折子分門別類放置另一側案上,眼見著對方示意他將另外一沓新折子搬上來,不由勸道,“殿下不妨歇會,折子一時半會也批不完。”
“九州各省公務積攢甚久,不可再耽擱下去。”姬寅禮翻開另一本新折,執朱筆批閱時,眉峰未動分毫,“若不入京,我還當真不知朝局竟糜爛至此,在外將官常年吃空餉,吃的那是腦滿腸肥,在內朝官吃拿卡要,廣占萬頃良田還要層層盤剝,恨不能將底層百姓扒下三層皮來。”
飽蘸朱墨的筆尖落下,筆鋒遒勁直透紙背。
最后一字寫畢,他隨手擱了朱筆,屈指叩擊兩下御案上的公折,“看看這戶部奏本。江南今歲漕運折損近百萬兩,怕不是把本王當糊涂蛋來耍弄。”
公孫桓心驚的拿過御上的折子,從上至下掃過,眉頭越皺越深。江南官場的貪腐程度怕也不遑多讓,百萬兩漕運銀竟也敢試圖一筆來勾銷,簡直是膽大妄為至極。
甚至連遮掩都不盡心,不知是此行徑由來已久、致使江南官場上下官僚皆已習以為常,還是有恃無恐,以為殿下的劍殺不進他們江南官場?
按住御座扶手起身,姬寅禮信步而至多寶閣前,從正中的紫檀劍架上取過厚重鐵劍,掌腹輕撫過飽經風霜的劍鞘。
“這把劍跟了我有些年頭,隨我久經沙場,陪我九死一生。”
慨嘆兩聲,他指骨猝然繃緊,拔開了浸滿陳舊血跡的舊鞘。厚重鐵劍噌然出鞘,森森劍氣自帶血光寒芒,自人眉骨剎那劃過。
“混賬東西,安敢如此欺吾!” 他并攏二指劃過劍身,眉目未動,“是誤以為我姬寅禮封了劍,還是當吾今朝劍,殺不得他們前朝臣?”
話落瞬間,他反身揮劍,一劍劈裂了旁邊側屏。
側屏轟然倒塌,殿里宮人們瑟瑟伏身跪了一片,公孫桓亦躬身垂首。
鐵劍入鞘,重新被擱置于多寶閣中。
“都起來罷。”他踅身回了御座,翻開本新折閱覽起來,“文佑,去擬旨意,命兩江總督、江蘇巡撫、安徽巡撫、以及江南的布政司、按察使,最晚七月中旬入京述職,不得延誤。”
公孫桓沒有絲毫異議的應下,轉身回了旁側的案幾前,提筆開始草擬圣旨。
實話說,他亦有些佩服江南官場上,在此節骨眼上敢頂風作案的那些官僚們。或許是江南隔京都過遠,遂其官員不知個中厲害。即便有所耳聞,但耳朵所聽哪及親眼所見來得震撼。
沒瞧見,京城諸公現已經安分了許多了。
提起京中諸公,公孫桓突然想起近來發生的事,不由先擱了筆,就要推案站起,卻被御座上的人抬手示意坐著說。
公孫桓有些沉凝的說起了,近來京中不同尋常的氛圍。
“因為在安排咱的人入各部衙門之前就三令五申過,不得與京中朝官隨意起沖突,所以剛開始倒也相安無事,咱的人也在慢慢適應京中官場這方水土。但近些時日起,臣下發現人心隱隱有些異動,武官們對京中朝官隱有抵觸不滿趨勢。”
姬寅禮批閱奏折的動作未停,只問:“可有起過沖突?”
“大沖突倒是沒有,就是有幾番口角。”
“是章武、阿塔海他們先尋隙滋事的?”
公孫桓苦笑:“什么都瞞不住殿下。”
“那些個莽夫,最擅長的可不就沖鋒陷陣。”姬寅禮執筆蘸了墨,一針見血指出:“這是有人在背后鼓噪,文武對立。現在是西北武官與京都文臣對立,來日,誰知不是西北文武官員自相內訌。”
抬頭往面色凝重的公孫桓那看去一眼,姬寅禮笑說,“你以為朝中這些儒生經年苦讀都是白讀的?能在宦海沉浮多年的,哪個不是老謀深算、深暗權謀機變?他們那些奇詭計謀層出不窮,令人防不勝防。這不,人家面都未露,咱的人已經開始摩拳擦掌、沖鋒陷陣了。”
“所以啊,文佑,萬萬別小瞧了朝中這些公卿們。”
公孫桓面色幾經變換。確如殿下所言,不容小瞧了這些滿朝公卿,就拿近來京中異動來說,他們竟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挑唆武官與文臣對立,的確能稱上句奇詭手段了。
他都能想象到,照這般趨勢下去,或許都用不著旁人再做什么,他們自己人就會自內部土崩瓦解了。
心中不由多了幾分迫切,“殿下,那臣下這就去制止章武他們……”
“不急,總得讓后面躲得最嚴實那人,露出些馬腳。”姬寅禮暫擱了筆,舒展筋骨身軀朝后仰靠,掀眸望向公孫桓,似笑非笑,“再者,西北貧瘠土地上長出的林木,在京中這富貴窩里,有多少是陷倒其中,又有多少是扎根其中,我總得試試成色。”
公孫桓便不再言語。
作為土生土長的西北人,他何曾沒有私心,也望在朝堂之中,西北一派的官員能夠扎根、壯大,名揚九州。但也知道這樣是于國無意的,若真到那日,那又與今日的士林黨有何區別?不過是另外一群國之蠹蟲罷了。
神思漸漸清明。為國朝長遠考慮,修剪蔓枝,扶持良枝,勢在必行。那些所謂私心,在他滿腹理想抱負面前,實不堪一擊。
想通過后,公孫桓心緒也徹底平復了下來。
“可想明白了?”
公孫桓遂恭謹的躬身行禮:“多謝殿下提點,桓朝聞道,夕死可矣。”
姬寅禮笑說:“不必說得如此嚴重。”
正在此時,外頭宮監捧了一沓賦文小步進殿,稟說是那翰林院那三杰呈上的。
姬寅禮鳳眸微挑:“人可還在外頭。”
宮監忙回稟:“回殿下,他們還候在殿外,等候殿下吩咐。”
“那宣他們三進殿罷。”
“喏。”
陳今昭三人本以為就是跑一趟呈上賦文的事,哪知還會意外受到攝政王的宣召,一時間不由都有些震驚與無措。
沈硯出身世家,養氣功夫足些,所以面上倒也未過多顯露出緊張情緒,只伸手抻抻衣袖,整整衣冠。
鹿衡玉卻沒那般好的心理素質,驚得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算是體會了把陳今昭昨晚乍然驚恐的情緒。不禁望向旁側人,想問問昨夜見王駕時的情形,是否有需要注意之處。哪知一撇頭,卻見對方已經開始抬袖,頻頻擦額上冷汗了。
得了,這還能問出個什么來?
宮監再次催促了聲,三人也不敢再耽擱下去,各自整好儀容,并排邁進殿中。
御座之人抬目望去,就見在殿內裊裊輕飏的沉木青煙中,龍姿鳳采的三位年輕官員,自夏日午后耀眼的日光中走進了殿。
他們在御案前站立,齊齊躬身拱手,朗聲道:
“微臣沈硯/微臣鹿衡玉/微臣陳今昭,恭請千歲殿下躬安。”
傲骨嶙嶙的狀元,秾艷俊美的榜眼,以及清癯脫俗的探花,三位年輕官員各具風采,令人賞心悅目,著實是養眼。
姬寅禮心情不錯的笑著叫起。
“見到爾等三人,方讓本王明了,何為自古英才出少年。”
三人再次拱手齊聲:“千歲殿下謬贊,臣等不敢當。”
此刻御座之人如此和顏悅色,好似完全忘記了,今早特意派人過去申飭他們的事。但他們又不是集體失憶,大清早被劈頭蓋臉痛罵的慘痛場景還歷歷在目,哪里能忘?每每想起,無不心下一緊,面對御座那人更是難以松懈心神。
劉順適時的將那沓賦文呈遞了上去。
姬寅禮拿過最上面一篇,目下十行覽過后,不免擊節而贊,“好文章。昔年我在西北時,就亦有耳聞,滎陽出了個了不得的大才子。如今一見,便知盛名之下無虛士。”
沈硯謙遜回了句,殿下過譽了。
聽著御座處傳來的紙張翻動的聲響,鹿衡玉默數著那翻動的張數,待數到三的時候,不由得剎那屏息。每人三篇賦文,翻完三頁宣紙,就要輪到他的了。
姬寅禮拿過第四篇賦文,抬目上下掃過,亦滿意頷首。
“文章錦心繡腹,也是難得的佳作。”
鹿衡玉暗松口氣,他這關是過了。
同樣謙遜的回應了句,而后他朝陳今昭的方向偷瞄去眼,暗暗有些擔心。
陳今昭此刻快要暈了。入耳的紙張翻動聲宛如符咒,一聲聲的拍上她腦門,拍入她靈魂深處,恨不得將她拍進十八層地獄。
額上的汗珠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滴落在她腳前的玉石地磚上。她于內心一遍遍虔誠的祈禱著,莫再翻了,懇求萬萬別再往下翻了……但顯然,她的祈禱沒有起到絲毫用處。
待聽到第六頁翻動聲時,她感覺霎時天地間所有聲音都消失了。
而此刻,整個大殿確是寂靜無音。
在視線落在第七篇賦文上時,御座上那人好半晌沒出聲。
好半會,姬寅禮方將那篇賦往案面一推,身軀稍微后靠,抬了眼皮看向殿前那面容蒼白清癯之人。
“探花郎是對本王有情緒了?”他笑著懶聲問。
一句話,卻差點讓三個人都站不穩。
沈硯抬手就要解釋,“殿下……”
“都退下罷。”姬寅禮淡淡揮手,轉向公孫桓笑問,“旨擬完否?”
“殿下稍等片刻,還差最后一小段。”
“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