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秦，三水是個好孩子，只是高考的時候，發揮失常而已，你就別太糾結了。”

“唉！”

“老秦，咱們清山機械廠，目前正好有十個職工子弟的名額，三水這孩子從小就聰明能干，學啥都快，只要他想來廠里上班，廠里就把其中一個名額給他！”

“牛科長，這怎么好意思呢？廠里不少職工子弟都在等著這個名額……”

“沒關系，三水是我看著長大的，我能看他因為沒考上大學就頹廢嗎？老秦，你放心，廠里永遠是你們堅強的后盾！老秦，我悄悄告訴你，今后，職工子弟名額就沒有了，這可是最后一次機會，你可得把握住啊！”

聲音有些吵，秦淼慢慢地睜開眼睛，印入眼簾的是有些發黃的天花板和徐徐旋轉的綠色三葉吊扇，這場景很熟悉……這不是自己那個早就破產倒閉的清山廠三號家屬樓里的家嗎？

做夢，一定是做夢！

秦淼伸出手去，在床頭一摸，就摸到了自己藏在褥子下面的一個硬塑料皮筆記本，打開一看，紙張有被水打濕的痕跡，一張紙條掉落下來。

考生：秦淼。

一九八零年高校招生文化考試閱卷工作已勝利結束，先將你的考試成績通知如下，希望你繼續努力學習，走又紅又專道路，為實現四個現代化做出自己的貢獻。

報考號：02485，類別：理科，考場：清山機械廠職工子弟中學，試場：50，備注：無。

下面是表格，科目和分數，政治63，語文64，數學60，物理76，化學47，歷史和地理空缺，總分310，后面還有外語筆試16.

招生辦公室，1980年7月25日。

這是自己當年去廠職工子弟中學教務處拿到的分數條，過了專科線才會有，這東西都多少年了，怎么還出現在自己的夢里？這么多年了，對這件事依舊難以忘記嗎？

不對，不對勁！

這觸感，這清晰的程度……不像是在做夢！

秦淼一下子坐了起來，看向四周，木制的窗戶，油漆斑駁。

窗戶下面是寫字臺，黃油漆，上面蓋著一個大塊的玻璃，玻璃上，有一排書，臺燈……

寫字臺的左邊，是個高低柜的立柜，高柜的柜門鑲嵌著一塊玻璃，矮的立柜上，摞著冬天蓋的棉被，上面搭著幾張報紙遮擋灰塵。

寫字臺的右邊，就是自己這張床，床頭上方，貼著一張年畫，巨大的太陽能鍋蓋加熱的鋁鍋，旁邊一個豐腴的女人正在下餃子……

秦淼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真疼，不是夢！

自己回到了1980年7月25日！一個讓自己永遠都難以忘記的日子！

這天從母校拿回來分數條，秦淼只感覺到天塌了，父親聽廠里人說了之后，立刻就跑回來看自己，但是自己卻插上房門，不讓老爹進來。自己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任憑父親在門口苦苦勸說，廠里也有其他人過來勸說……自己卻只是默默流淚。

母親生自己的時候，難產大出血，之后父親沒有再娶，一把屎一把尿地把秦淼拉扯大。

從記事起，秦淼就把自己關在家里，看書，學習，任憑外面風云變幻，每次父親回家，看到他在讀書，就會露出燦爛的笑容。

全廠人都知道，秦淼從小愛學習，將來……工農兵保送上大學的時代沒問題，恢復高考之后，照樣沒問題！

只是……秦淼居然考砸了！

1980年，首都本科的理科分數線是349，這個分數只能上大專，無奈……填報志愿的時候，秦淼已經填了哈工大這所名牌大學，這成績……只能落榜！

想到這里，秦淼的臉上露出了冷笑，自己高考的真實成績是483，超過本科線一百多分！上哈工大妥妥的，只不過……分數條被人偽造了，自己的錄取通知書，被工廠人事科科長牛桂山的兒子牛強拿到手！

牛強化身秦淼，上了哈工大！

痛苦之后的秦淼，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入廠當工人，可惜，時代的一粒沙，落到個人的肩頭就是一座大山！

老廠長退休，牛桂山當了廠長，帶著清山機械廠這個首都郊區的三線廠轟轟烈烈地搞起來了改革，走軍轉民的道路！

貸款，做項目，失敗……再貸款，搞新的項目，再次失敗！

清山機械廠入不敷出，黃了！秦淼的父親查出來了重病，失去了單位報銷，看不起，最終……

想到這里，秦淼就握緊了拳頭，留下來當工人？不過只是不想讓自己繼續考大學，否則第二年自己高考報名報不上，就露餡了！

而且，就十個名額，一些沒法把自己孩子送進工廠的工人，不知道聽信了誰的話，認為是秦淼頂替了他們的孩子，在廠子里，對秦淼各種冷嘲熱諷，耍陰謀使絆子……那幾年，秦淼的日子很難熬。

廠子黃了，父親沒了，秦淼離開這里，去首都打拼，偶爾一天，他看到開著桑塔納的牛強，兩人在路邊聊起來幾句，秦淼才知道牛強的父親開起來工廠，成為了成功人士……

沒幾天，秦淼就被單位給開除了，只能去在首都航空學院外面擺了個早點攤，然后……被學院的某個教授看上，破格招收為了研究生，參與了當時一項國家重點工程。

之后的秦淼，投身科研，努力工作，只有這樣，才能把過去忘記，直至退休領養老金，才發現系統信息的問題，然后……弄明白了當年的事情！

之后的很多事，都可以解釋通了，牛桂山生怕秦淼發現牛強冒名頂替，一直在打壓他，把他父子往死里整！

現在，既然重生回來，當然不能放過了牛桂山，還有他的兒子！

去上級教育主管部門，查自己的真實成績？現在只接受學校的查詢，個人沒這個權力，就算是想辦法把事情捅出來，最多查到學校的問題，牛桂山依舊還會掌控工廠大權，還會因為陰謀失敗，處處針對自己的老爹！

必須得讓他冒名頂替成功，然后再揭露，而且，自己還得在這段時間里，找到給自己撐腰的人，徹底把牛家人打入地獄！

如果自己沒記錯的話，就這幾天，會發生一件關系到國防重點工程的泄密大事，自己要是能參與進去……秦淼走到了書桌旁邊，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來了一個父親給自己親手做的玩具，有了它，秦淼的底氣就足了不少……

冰冷的觸感從手上傳來，一個大膽的計劃慢慢地在秦淼的腦子里形成……

外面，聲音繼續響起。

“牛科長，我好好和三水聊聊，進廠當工人，也是個鐵飯碗，這個大學……既然沒緣分，咱就不上了。”

嘎吱！秦淼推開了門，看向狹小的客廳，小到只能擺下兩個單人沙發和一個茶幾，平時待客吃飯，都在這里。

此時，一個沙發上，坐著身穿四個兜的中年干部，此時，他那一雙三角眼里，眼珠子咕嚕嚕地轉動，顯然是在考慮怎么忽悠秦淼，秦淼學習那么好，萬一要復讀怎么辦？

另一邊，則是穿著藍色工作服的秦建華，他的眼睛里滿懷關切。

看著父親頭上出現的幾根銀發，秦淼的心就被揪了一下，父親望子成龍，何嘗不希望自己能上大學啊！現在，他的心情也不好受，還得勸自己！父親的病是憋屈出來的，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三水，你……”

“牛叔，謝謝你！”

牛桂山先是一愣，然后就是一喜：“三水，你想通了？”

“嗯，上完大學，說不定還是回廠子當工人，我還不如現在就在工廠干呢，四年之后，我也能靠自己的努力當個干部，不會比上了大學的差！”

“好，好，好！你放心，牛叔一定支持你！”

“不過……我不想現在就進工廠，咱們這廠子在山溝溝里，我還沒怎么出去過呢，世界這么大，我想去看看……牛叔，勞駕您給我開個介紹信，再幫我兌換點全國通用糧票。”

啥？秦建華一愣：“三水，外面的世界可不安全啊！前些年上山下鄉，這幾年大部分青年回城，無所事事，成群結隊，打架斗毆，你……”

“老秦，三水也是該去見見外面的世界了！也是出去散散心嘛，你放心，牛叔這就給你開介紹信去，首都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天壇，故宮，長城……你多走走看看，牛叔給你從廠里先支兩個月的工資！”

牛桂山走了，秦建華熱情地送到了樓下，站在窗戶旁邊，秦淼看著牛建華的背影，臉色冰冷。

“三水啊，你沒事吧，嬸子家里做了炸醬面，你吃一碗嗎？”

門沒關，劉嬸就走了進來，滿臉慈祥。

“還是去我家吧，我家今天燉排骨，三水這段時間累壞了，補補身體。”趙嬸也走了進來，都是鄰居，平時對秦淼也很關心，今天聽說成績差，早就來看過幾遍了，只是秦淼一直沒出來。

現在，她們不敢提一個字的高考，只能用這種方式來表示關愛，三水這孩子，從小就沒了娘，可憐啊！

看著一個個慈祥的臉龐，秦淼心中感慨：這些都是廠里最淳樸的一群人，廠子黃了之后，也是過得最慘的一群人，撿菜葉子，刨垃圾桶……

不行，只把牛桂山干掉還不行，還得帶著清山廠，走出軍轉民的康莊大道來，讓大家伙都過上好日子！

“劉嬸，趙嬸，謝謝你們的關心，我已經想通了，條條大路通羅馬……”

送走了這些熱情的鄰居，秦淼就看到老爹端著鋁合金飯盒上來了，里面香氣撲鼻，這是從食堂打了豬肉燉粉條回來了吧？

“三水啊，你趁熱吃，出門在外，可得小心……”

“嗯，爸，一起吃。”

以前老爹說話，秦淼總覺得嘮叨，后來父親走了，才多想再聽一聽父親的嘮叨……

不知覺中，眼眶就濕潤了。

“爸，我以后一定會出人頭地的，你放寬心，別為這次小小的失敗而難受，身體是最重要的……”

秦建華也愣住了，兒子……好像變了？不再是之前的書呆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