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氣在奢華的客廳里凝成了粘稠的膠質,死死糊在每個人的口鼻上。顧凜那句“你手里藏著什么?”的問話,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鋼釘,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在陸昭驟然繃緊的神經末梢。所有的悲慟、憤怒、被冒犯的屈辱,在這一刻被一種更尖銳、更冰冷的驚悸穿透。
陸昭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攥緊的拳頭像被無形的烙鐵燙到,猛地向內收縮,指關節捏得死白,試圖將那一點泄露的銀光徹底掩藏。這個下意識的動作,在顧凜那雙深不見底、毫無情緒波動的眼眸注視下,無異于最拙劣的欲蓋彌彰。
周圍的警員連呼吸都屏住了,目光在顧凜冰封的臉和陸昭煞白僵硬的側臉上來回逡巡,空氣里彌漫著無聲的驚雷。
顧凜沒有催促,只是沉默地看著他,那目光像手術臺上無影燈,精準地剝離著所有偽裝,直刺核心。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分一秒爬行,只有窗外雨點敲打玻璃的單調聲響,如同為這場無聲的對峙敲著倒計時。
終于,陸昭的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松開了緊握的拳頭。掌心攤開,汗水和雨水混合的濕滑中,赫然躺著一小片揉皺的、邊緣帶著細微鋸齒的銀色糖紙。糖紙本身并不起眼,甚至有些廉價感,但在客廳璀璨的燈光下,它表面那層特殊的、略帶金屬質感的反光涂層,卻和林璃鑷子上夾著的那片從死者方明遠眼瞼邊緣取下的銀紙碎片,如出一轍。
顧凜的視線,從陸昭掌心那片刺眼的銀光,緩緩上移,最終落回陸昭慘白卻依舊燃燒著倔強火焰的眼睛里。
“解釋。”他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卻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壓迫感。不是疑問,是命令。
陸昭胸膛劇烈起伏,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屈辱感如同毒藤纏繞心臟,但方明遠慘死的景象更是一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理智滋滋作響。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喉嚨口的腥甜,聲音嘶啞,帶著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的破釜沉舟:
“這糖紙……是‘甜心屋’的!三十年前就倒閉的老牌子!方叔…方叔他每次去看我,都會偷偷塞給我一把這種糖!”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無法抑制的痛楚,“他是我爸的兄弟!是看著我長大的!現在他被人挖了心,塞進去一根破銅爛鐵!你他媽不去抓兇手,在這審問我?!就因為一片破糖紙?!”
“破糖紙?”林璃清冷的聲音突兀地插入,像一塊冰投入沸騰的油鍋。她不知何時已走到近前,金絲眼鏡后的目光銳利如針,先是用鑷子小心翼翼地從陸昭掌心夾起那片沾著汗漬的糖紙,放進新的物證袋,然后又舉起手中另一個袋子——里面是剛從死者眼瞼提取的那一小片銀紙。“死者眼內發現的碎片,與陸組長持有的糖紙,材質、涂層、甚至邊緣鋸齒的形態,高度吻合。初步判斷,屬于同一種產品,極有可能來自同一張或同一批。”
她頓了頓,目光轉向顧凜,語氣毫無波瀾地補充:“死者眼瞼處的碎片,是在死后被放置進去的。有強迫嵌入的痕跡,無生活反應。兇手有意為之。”
“有意為之…”顧凜重復了一遍這四個字,冰冷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陸昭臉上,“‘甜心屋’,三十年前倒閉。方明遠每次‘偷偷’給你糖。陸組長,這么具有指向性的私人習慣,除了你,還有誰知道?”
陸昭如遭雷擊,身體猛地一僵。顧凜的問題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精準地刺破了他憤怒的表象,直抵一個他從未深想、或者說刻意回避的幽暗角落。方叔每次偷偷塞糖…那總是帶著慈祥笑容的、避開父親目光的小動作…除了他和方叔,還有誰?父親?不,父親總是一副嚴肅的樣子,對方叔這種“溺愛”行為似乎并不贊同…福利院的其他孩子?記憶的碎片翻滾著,帶著塵封的苦澀,一時竟抓不住清晰的線索。
“我…我需要想想…”陸昭的聲音干澀,之前的狂怒像被戳破的氣球,泄去了大半,只剩下茫然和被巨大疑云籠罩的疲憊。
顧凜沒有再追問。他收回目光,轉向一直緊張地抱著平板、努力降低存在感的陳默。“‘甜心屋’糖紙,關聯‘慈心福利院’三名主要資助者。優先級提升,數據庫交叉比對,任何蛛絲馬跡,包括三十年前的新聞報道、工商注銷記錄、相關員工信息,尤其是涉及福利院的。”
“是…是!顧副支!”陳默像是得到了赦免令,立刻埋頭在平板上瘋狂操作起來,手指快得幾乎出現殘影。
“林璃,盡快完成尸檢,重點分析那根銅管的來源、加工痕跡,以及死者體內是否有藥物殘留。特別是與已知的、能導致受害者喪失反抗能力的物質進行比對。”
“明白。”林璃干脆利落地應下,轉身走向那具無聲訴說著恐怖的尸體。
顧凜的目光最后掃過現場,最終落在那枚放在旁邊置物臺上、靜靜躺在物證袋里的金屬烏鴉徽章上。烏鴉展翅,血紅的眼睛在燈光下閃爍著妖異的光。他走過去,拿起物證袋,冰冷的觸感透過塑膠傳遞到指尖。
“外圍警戒人員,”他對著通訊器開口,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冷硬,“排查所有監控,尤其是案發前后三小時。尋找可疑人物,特征——”他頓了一下,視線掠過那枚徽章,“可能對鳥類、尤其是烏鴉有特殊癖好,或攜帶類似標志物。另外,重點關注與‘慈心福利院’有直接或間接關聯的人員近期動向。”
命令清晰下達,現場再次陷入一種高壓下的忙碌。痕檢的燈光繼續掃描,相機的快門聲重新響起,只是氣氛比之前更加凝重,空氣中無形的弦繃得更緊。
陸昭站在原地,像一座被遺忘在戰場邊緣的孤島。雨水順著發梢滴落,濕冷的衣物貼在身上,帶來一陣陣寒意。他看著顧凜有條不紊地掌控全局,看著警員們高效地執行命令,看著林璃冷靜地面對尸體,看著陳默沉浸在自己的數據世界……而他,重案組組長,此刻卻像一個多余的、甚至帶著嫌疑的局外人。掌心似乎還殘留著那片廉價糖紙的觸感,冰涼,又帶著一種燒灼般的恥辱。
他猛地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不知何時滲出的冷汗,轉身,帶著一身壓抑的低氣壓,大步走向玄關。他需要空氣,需要冷靜,需要離開這令人窒息的地方。
“陸組長。”顧凜的聲音自身后傳來,不高,卻像一道無形的繩索,瞬間勒住了他的腳步。
陸昭停在原地,背對著客廳的燈光和那片血腥,肩膀的線條繃得像拉滿的弓弦。他沒有回頭。
“在正式報告出來、排除你的個人物品與本案核心物證的直接關聯之前,”顧凜的聲音平穩無波,清晰地穿透雨聲,砸在陸昭的耳膜上,“你暫時回避此案核心調查。現場破壞的痕跡鑒定報告,稍后會送到你辦公室。”
回避!
這兩個字像兩記重錘,狠狠砸在陸昭的脊梁骨上。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著更深的無力感,瞬間席卷了他。他猛地轉過身,赤紅的眼睛死死盯住顧凜。
顧凜卻已經不再看他。他正微微側著頭,聽著陳默結結巴巴地匯報著什么,目光專注地落在平板上快速滾動的數據流。那枚裝著烏鴉徽章的物證袋,被他隨意地拿在手中,冰冷的金屬和幽紅的寶石,在慘白的燈光下,反射著令人心悸的寒光。
“顧凜!”陸昭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名字,聲音嘶啞,帶著被徹底激怒的顫抖。
顧凜終于抬眼,目光平靜地掃過他,那眼神里沒有任何勝利者的嘲弄,只有一種純粹的公事公辦,冰冷得像看一個需要被處理的程序錯誤。“執行命令,陸組長。或者,”他頓了頓,語氣沒有任何變化,“你現在就可以提交辭呈。”
辭呈!
最后兩個字徹底點燃了陸昭壓抑的火山。理智的弦砰然斷裂。他不再多說一個字,猛地轉身,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帶著一身幾乎凝成實質的暴怒和屈辱,一頭撞開厚重的門簾,沖進了外面瓢潑冰冷的雨幕之中。沉重的腳步聲迅速被嘩嘩的雨聲吞沒。
顧凜的目光追隨著那道消失在雨夜中的憤怒背影,直到徹底看不見,才緩緩收回。他垂眸,再次看向手中物證袋里的烏鴉徽章,指腹隔著塑膠袋,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冰冷堅硬的金屬邊緣。幽紅的寶石眼睛,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什么。
“顧……顧副支”陳默的聲音帶著點不安的顫抖,他指著平板屏幕上剛跳出來的一行加密檔案標識,“那個,關于‘慈心福利院’三十年前那場大火的原始卷宗,系統顯示訪問權限被鎖死了。最高級別加密,我們…進不去…”
顧凜摩挲徽章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
冰冷的雨點瘋狂地抽打著陸昭的臉和身體,卻澆不滅他心口那團幾乎要將他焚毀的怒火和屈辱。他像一頭迷失在暴風雨中的受傷野獸,漫無目的地狂奔,冰冷的雨水灌進衣領,刺骨的寒意卻比不上顧凜那冰冷眼神帶來的萬分之一。
不知跑了多久,肺葉火辣辣地疼,雙腿沉重得像灌了鉛。他猛地剎住腳步,雙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下巴和發梢不斷滴落,砸在腳下濕漉漉的地面上。
抬起頭,視線被雨水模糊。他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竟跑到了市局后巷那條熟悉的、狹窄的舊街。昏黃的路燈在雨幕中暈開一團模糊的光,照亮了前方不遠處一個不起眼的、被雨水沖刷得有些褪色的招牌——“老周修表鋪”。
這是養父生前常來的地方。
一股巨大的疲憊和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攫住了他。他靠著冰冷潮濕的墻壁,緩緩滑坐在地上,雨水在他身下迅速匯成一灘。他顫抖著,再次攤開一直緊握的右手手掌。
掌心空空如也。
那片染著方叔血、承載著童年唯一一點甜膩記憶的“甜心屋”糖紙,已經被當做證物,交了出去。
他抬起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別的什么滾燙的東西。視線模糊地投向那間在風雨飄搖中亮著微弱燈光的修表鋪。
就在這時,修表鋪那扇老舊斑駁的木門,“吱呀”一聲,從里面被推開了。
一個佝僂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昏黃的光暈里,手里似乎拿著什么東西。那人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深藍色工裝,身形瘦小,背脊彎曲得厲害,花白的頭發稀疏地貼在頭皮上。是老周。
老周似乎正要關門,渾濁的眼睛隨意地掃向巷子,正好看到了蜷縮在墻角陰影里、狼狽不堪的陸昭。老人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明顯的驚愕,隨即是深深的擔憂。他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關門,反而向前走了兩步,站在屋檐下,隔著密集的雨簾,努力地辨認著。
“阿…阿昭?”老周蒼老沙啞的聲音帶著不確定,穿透嘩嘩的雨聲傳來,“是你嗎孩子?怎么淋成這樣?快進來!”
陸昭沒有動,只是抬起濕漉漉的臉,茫然地看著老周,雨水不斷從他臉上滑落。
老周見他不動,臉上擔憂更甚,又往前挪了兩步,幾乎要踏入雨中。他布滿皺紋的手里,似乎緊緊攥著一個什么東西。
“阿昭啊,別淋壞了!快進來!”老周的聲音急切起來,帶著老人特有的絮叨,“正好…正好你爸…你爸他…”他似乎想說什么,話語卻卡在了喉嚨里,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光芒,像是恐懼,又像是某種決絕。他下意識地把手里攥著的東西往身后藏了藏。
這個細微的動作,在陸昭此刻被憤怒、屈辱、悲傷和冰冷雨水浸泡得異常敏感的神經上,猛地撥動了一下!
養父?老周提起了養父?他手里藏了什么?
陸昭撐著墻壁,猛地站了起來。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繃緊的下頜線流淌,他死死盯著老周那只藏在身后的手,盯著老人臉上那抹無法掩飾的驚惶,一個可怕的、冰冷的念頭,如同毒蛇,驟然鉆入他混亂的腦海——
連老周……也在隱瞞什么?
巷子深處,昏黃的燈光在滂沱大雨中搖曳不定,將老周佝僂的身影和陸昭濕透僵立的身形,拉扯成鬼魅般扭曲的暗影。冰冷的雨水沖刷著舊街的石板路,卻沖不散這死寂深巷中驟然彌漫開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