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后,樂峰躺在床上,望著因潮濕而泛起黃暈的天花板。未來的路,像兩條岔開在迷霧中的鐵軌,在他腦中交織沖撞。
一種選擇是全力商場征途,放棄那勞什子大學文憑,直接去深圳大干一場。他腦子里塞滿了未來的“颶風”藍圖,那些龐大的地產項目和科技帝國的幻影就在眼前。有了先知優(yōu)勢,財富的雪球可以在別人反應過來前滾得驚天動地。郭冬蕓是他布下的第一枚關鍵棋子,同樣的模式,他可以在其他領域復制——自己只需端坐中樞,做一個在棋盤外微笑的執(zhí)棋者。
另一種選擇,重塑象牙塔歲月??尚牡琢硪粋€聲音固執(zhí)地回響:那是你的黃金四年?。∧莾r值,不在課本的公式里,而在圖書館階梯上偶遇的談笑,在同窗臥談中碰撞的靈光,在球場上揮灑的熱汗,在那些有大把時間去試錯、去幻想、去建立一生情誼的自由時光。上一世的高中復讀加四年大學,活得就像墻角發(fā)霉的蘑菇,憋屈、黯淡、了無印記。重來一回,難道不該活出點響動?錢,永遠賺不完;但青春這把鑰匙,用一次,就少一次轉動的機會。何況……有了郭冬蕓這樣的執(zhí)行者在前沖鋒,他可不可以做個遙控大局、同時享受大學生活的“甩手掌柜”?這個念頭誘惑著他。
午覺醒了,現(xiàn)實得落地。樂峰撫摸著這梆硬的木板床和自己睡疼的肩膀,縣城逼仄的空氣催著他出門。找了個雜貨店門口的公用電話,分別給父母、馮茜和郭冬蕓報了平安。聽著話筒里傳來的電流雜音,看著店主不耐煩地用指甲敲擊玻璃柜面的動作,樂峰感到一陣煩躁。溝通不暢,信息閉塞——在這個小縣城,想做點事,太費勁!
一個念頭猛地撞進他腦子:買房子!擁有獨立的空間,裝一部屬于自己的電話線!這念頭在94年的縣城算得上驚世駭俗。
回到住處,樂峰把自己的想法直接告訴了常靜?!耙?,我想買個房子。”
“買……買房子?!”常靜眼睛睜得溜圓,臉上寫滿了震驚和不理解,甚至染上了一絲不被需要的受傷,“你這孩子……這里不就是你的家嗎?”她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歸屬感,潛臺詞是:你要走?
樂峰趕緊安撫她:“姨,您別誤會!這就是我的家。這不是想著,年底我爸媽從外頭回來了嗎?總不能讓二老也跟著擠在這邊。我就是想著在附近找個地方安頓他們。買了房,我也照樣來您這兒蹭飯!一天三頓,少一頓都不行!”
常靜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眼底的擔憂卻沒完全散去:“你才多大,就操這么大的心……唉,”她嘆了口氣,終究還是妥協(xié)了,“好吧好吧,你想買……買多大的?”
“大小么……”樂峰咧嘴一笑,帶著一種少年人罕見的豪氣,“只要錢夠,越大越好!”他腦子里閃過那些線條硬朗、風格現(xiàn)代的西式別墅輪廓,再對比眼前老舊的磚木結構,簡直云泥之別。
“行,姨這兩天幫你留意打聽打聽。”常靜看著他篤定的眼神,知道勸不住,只能應下。
第二天,故事正式翻到高中的嶄新一頁。踏進校園的那一刻,熟悉而陳舊的氣息撲面而來。依舊是紅磚砌就的兩棟教學樓,灰撲撲的實驗樓,以及那棟墻面斑駁、散發(fā)著淡淡霉味的宿舍樓。沒有統(tǒng)一的食堂——這是九十年代中期許多普通縣中的常態(tài)。家境略好的學生,大都選擇在校外租住民房,無他,只因為那宿舍實在太破了,十幾個人擠在狹小空間里,空氣混濁,衛(wèi)生堪憂。
人流熙攘,一張張或陌生或稚嫩的面孔在眼前浮動。有些人,前世畢業(yè)后便消失在茫茫人海,音信全無;有些人,卻會成為生命中為數(shù)不多、貫穿始終的錨點。
樂峰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何杰——那個前世糾纏最深、讓他既無奈又割舍不下的“難兄難弟”!此時的何杰,臉上尚存著一絲未脫的稚氣和傻氣,遠不是二十年后那個被現(xiàn)實打磨得油膩又潦倒的中年男人。
看著這張臉,樂峰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前世:何杰??飘厴I(yè)后在南方工廠的流水線上掙扎,后來樂峰投奔他時,兩人在那間鴿子籠般出租屋里的狼狽,以及何杰后來不斷更換女友和工作的軌跡——他眼高手低,一年能換七八份工;他好色又挑剔,聲稱非處女不娶,結果蹉跎到四十多仍孑然一身;他愛炒股卻逢買必虧,賠光了家底只剩輛不值錢的科魯茲……但就是這個讓父母愁白了頭、讓兄弟們干著急的何杰,卻又重情義,對朋友還算仗義,特別是做得一手好菜。樂峰看著他此刻還帶著點“天真”的臉龐,再想到他后面那滄桑落魄的樣子,忍俊不禁地“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缽仔!杵那兒傻樂啥呢?啥時候滾回來的?”何杰也發(fā)現(xiàn)了他,大大咧咧地湊過來。兩人嘻嘻哈哈地來了個男人間的熊抱(在那個年代的縣城高中,這動作還有點前衛(wèi))。
“找你幾次都不著家,上哪野去了?”何杰習慣性地想捶樂峰肩膀,手伸到一半?yún)s頓住了。他上下打量著樂峰,眼神里透出狐疑和一絲不服氣:“嘖?你……你吃化肥了還是踩高蹺了?怎么感覺竄個兒了?”兩人原本個頭相差無幾,此刻樂峰竟明顯高了他一小截。更讓他心里不是滋味的是,樂峰整個人散發(fā)出的那股子氣定神閑的勁兒,跟他記憶中那個略顯沉悶內向的“缽仔”判若兩人,像換了個人似的。
樂峰揚了揚腳上那雙馮茜精心挑選的耐克鞋,調侃道:“不服氣?要不我脫鞋跟你比比腳底板?”
“扯淡!哪有暑假回來還猛長個兒的道理……”何杰心里那個憋屈,嘴里嘟囔著,不情不愿地跟著樂峰往教室走,“你個棒槌!少得意!”
走進高三五班的教室,熟悉的環(huán)境混合著粉筆灰、汗水和某種青春期躁動的氣息。樂峰徑直走到第三排自己的位置坐下。他的同桌,是曾雄——一個前世踏入仕途、雖然官運不算亨通但為人忠厚,過年聚會總不忘招呼老同學的好兄弟。
前面坐著的,是孫艷和楊群。
孫艷,這個在樂峰前世青春荷爾蒙最旺盛時期、被奉為“女神”的存在,此刻在他眼里,光環(huán)褪去了大半??陀^來說,她依舊是清秀甜美的,穿著比其他女生更時髦些,還會化妝,在這個灰撲撲的縣城高中里,確實能吸引不少懵懂男生的目光。
然而,在擁有了成熟男人閱歷的樂峰眼中,她那不足一米五五的身高以及與馮茜、郭冬蕓相比堪稱“尚未發(fā)育完全”的身材,實在算不上頂級。樂峰此刻想起自己高中時為她寫的那些情書,只覺得有些可笑——年少時的濾鏡,果然能自動磨皮加美顏啊!
反而是她旁邊那個叫楊群的姑娘,當年并不起眼。誰又能想到,十多年后的同學聚會上,這位當了老師、學會了跳舞的楊群,才真正展現(xiàn)出由內而外散發(fā)出的豐盈魅力,身材管理得當,氣質溫婉大方,完全實現(xiàn)了“優(yōu)雅逆襲”。
放眼望去,五班的幾十個女生里,真正能稱得上漂亮的,也就那么兩三個。哦,還有一個不得不提的是黃小花,一個鄉(xiāng)下的姑娘,高中就和社會上的混混楊斌好上了,那楊斌更是得意洋洋地向他的狐朋狗友們吹噓……之所以提她,是樂峰記得,多年后命運會安排他們在南方重逢,那時已嫁為人婦、過得頗為滋潤的黃小花,竟與他有過幾段旖旎時光……
高三的序幕正式拉開。這是整個學生時代壓力最大、競爭最慘烈的一年。五班作為普通班,學風不算嚴整。
前排尚有學生認真聽講、做著筆記,后排則早已“神游天外”。尤其是后排那幫男生,有的偷偷塞著耳機歌,有的模仿著電影里古惑仔的發(fā)型(毛寸推高,額前留幾縷自以為瀟灑的劉海),在小圈子里以“兄弟”、“大哥”相稱,自以為威風。
攤開眼前的課本,樂峰微微蹙眉。理科知識還殘存在記憶深處,如同蒙塵的珍寶,需要擦拭才能重現(xiàn)光澤。幸好上輩子他數(shù)理化底子打得還算牢固,此刻課堂上的講授,像一把鑰匙,正一點點開啟塵封的認知地圖。復習、刷題是快速找回狀態(tài)的必經(jīng)之路——他有這個心理準備。
“哇喔?樂峰,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孫艷略帶嬌俏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她側過身來,馬尾辮在腦后晃了晃,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埋頭看書的樂峰,“外面那么熱鬧,你都不出去耍?轉性了???”
樂峰抬起頭,平靜地看了她一眼,唇角勾起一個禮貌卻疏離的弧度,淡淡回了句:“嗯?!蹦抗獗阒匦侣浠貢旧稀]有以前那種被她主動搭話后的局促和臉紅。
孫艷被他這一眼看得莫名一怔。眼前的樂峰……確實不同了。個子高了,整個人也利索了,他身上那件不起眼的T恤,近看布料垂感極好,近看就不是便宜的地攤貨。更重要的是那股沉靜、篤定,甚至帶點漫不經(jīng)心的氣場,讓她心里隱隱生出一種……被俯視的感覺。這陌生又成熟的樂峰,讓她第一次覺得,眼前這個坐了快兩年的后桌男生,她好像從來沒真正認識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