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學系大樓像一座由冰冷幾何體堆砌而成的堡壘,與不遠處音樂學院那充滿流動感的白色音符形成了鮮明而沉默的對比。空氣里沒有松香與木料的氣息,只有紙張、灰塵和中央空調送出的、過濾得過于干凈的冷風的味道。走廊兩側墻壁上掛著歷代著名數學家的肖像,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時空,審視著每一個經過的靈魂。偶爾有抱著厚厚一疊資料的學生匆匆走過,腳步踏在光滑的地磚上發出空洞的回響,交談聲壓得極低,內容也多是晦澀的符號和定理,仿佛在進行某種神秘的儀式。
蔣耀的身影融入這片理性的冷色調中,如同水滴匯入海洋。他步履沉穩,徑直走向走廊盡頭一間掛著“高等算法與建模實驗室”牌子的房間。門是厚重的金屬防火門,需要刷卡和密碼雙重驗證。他動作流暢地完成操作,電子鎖發出輕微的“嘀”聲,門向內滑開。
實驗室內部空間寬敞,光線充足。幾排長桌上擺放著高性能的計算機工作站,巨大的曲面屏上閃爍著復雜的數據流和三維動態模型。空氣里彌漫著機器運行時低沉的嗡鳴和散熱風扇的微弱聲響。此刻,實驗室里只有零星幾個學生,都戴著降噪耳機,沉浸在各自的數據海洋里,對蔣耀的到來毫無察覺。
他走到靠窗角落一個相對獨立的工作區。這里的設備顯然是他的專屬領地。沒有多余的雜物,一切都井井有條,帶著他特有的、近乎強迫癥般的精確感。桌面中央,一臺超薄的平板電腦正亮著屏幕。他沒有立刻坐下,而是走到窗邊,深灰色的窗簾半拉著。他撩開一角,目光穿透厚重的防眩光玻璃,精準地投向遠處那片掩映在蔥郁綠樹中的E區宿舍樓群。視線在3號樓的方向停頓了片刻,仿佛能穿透鋼筋混凝土的阻隔,看到那個靠窗書桌前不安的身影。那個代表“云落”的光點在熱力圖上穩定地停留在橙調域(高度緊張),而那個危險的紅色光點,在短暫消失后,又在校園西北角(靠近體育館和一片相對僻靜的小樹林)重新出現,并且移動軌跡變得更加飄忽不定,像是在進行有規律的踩點。威脅并未解除,反而變得更加狡猾,如同在暗處調整姿態、準備再次撲擊的毒蛇。
蔣耀的眸色沉了沉,拉上窗簾,隔絕了窗外的陽光和視野。他坐回自己的座位,手指在平板屏幕上快速滑動、縮放。屏幕中央不再是簡單的熱力圖,而是一個更加復雜精密的校園三維動態模型。建筑、道路、植被以簡潔的線條勾勒出來,無數細小的光點在上面流動,代表不同時段的學生密度。幾個被特殊標注的點位閃爍著——音樂學院大樓出口、天橋、E區宿舍樓入口、體育館外圍、以及那片小樹林。一條條半透明的、代表“視線關聯路徑”的紅色虛線,如同蛛網般,以那個代表“云落”的橙色光點為中心輻射開來。而那個代表“未知監控目標”的紅色光點,其移動軌跡正詭異地與其中幾條路徑高度重合,尤其是在人流量相對稀少的時段和區域。
他調出后臺運行的程序。瀑布般的數據流在另一個分屏上飛速刷新:
* **目標A(紅點):** 移動速度:1.2m/s ± 0.3;方向變化頻率:高;停留點:體育館西門(17:03-17:08)、小樹林東北角長椅(17:15-17:20)…
* **關聯路徑重合度分析:** 與預設“高威脅路徑”3、7、9重合度分別達82%、91%、76%。時間窗口匹配度:高。
* **威脅等級評估:** 由“可疑”提升至“高度危險”。行為模式:具備反偵察意識,疑似進行周期性定點觀測。
* **安全模型邊界滲透預警:** 西北角監控覆蓋率:73%(存在盲區)。模型預測其下一步高概率觀測點:小樹林南側高地(覆蓋率:65%)、E區宿舍樓后門通道(覆蓋率:88%,但人流低谷期風險↑↑)。
冰冷的文字和數據,無聲地宣告著防御體系存在的漏洞和迫近的危險。蔣耀的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劃過那些紅色的軌跡和刺眼的警告,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鋒。插在褲袋里的右手,無意識地、一遍遍地摩挲著那支鈦金鋼筆光滑冰冷的金屬筆身,指腹感受著筆帽頂端那個微凸的、繁復的云家徽記輪廓。每一次摩挲,都像是在確認著那份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承諾的重量,也像是在無聲地對抗著這份枷鎖帶來的、幾乎要將人撕裂的壓力。
被動防御的邊界正在被蠶食。僅僅依靠監控和人流密度模型,已經不足以應對這種具備專業規避意識的滲透。他需要更主動的預警,需要一張更精密、更難以察覺的網。一個計劃在他高度理性運轉的大腦中迅速成型——一個利用數學邏輯構建的“數字堡壘”,核心是信息誘捕與行為預測。
他需要盟友。一個在數字世界里擁有絕對掌控力的盟友。他的目光掃過實驗室里那些沉浸在各自世界中的同學,最終定格在不遠處靠墻的一個位置。
林小滿幾乎蜷縮在高性能工作站巨大的曲面屏后面,整個人被屏幕的幽藍光芒籠罩。她戴著巨大的、包裹性極強的降噪耳機,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響。身上套著一件過于寬大的、印著像素風游戲角色頭像的黑色連帽衫,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小半張臉,只露出緊抿的、沒什么血色的薄唇和線條清晰的下頜。她的手指在機械鍵盤上飛舞,快得只剩下殘影,發出節奏密集而清脆的敲擊聲,如同在演奏一曲狂野的電子樂。屏幕上,復雜的代碼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綠色的字符在黑色背景上瘋狂滾動,構建著某種外人難以理解的邏輯迷宮。
蔣耀拿起平板,起身,無聲地走到林小滿的工作臺旁。他沒有立刻出聲,只是靜靜地站著,身影投下一片陰影,擋住了部分屏幕的光線。
林小滿敲擊鍵盤的手指沒有絲毫停頓,甚至連眼神都沒有偏移一下。仿佛蔣耀的存在,和實驗室里其他任何一件家具沒有任何區別。只有在她敲完一個復雜的嵌套循環,按下回車鍵,看著屏幕上跳出“Compile Success”的提示后,她才極其緩慢地、像設定好延遲程序的機器人般,抬起眼皮。厚重的黑框眼鏡后,那雙眼睛平靜無波,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沒有任何情緒,只是純粹地映出蔣耀冷峻的身影。
“有事?” 她的聲音透過耳機的縫隙傳出,很輕,很平,沒有任何起伏,如同電子合成音。
蔣耀沒有廢話,直接將手中的平板電腦屏幕轉向她。上面清晰地顯示著那個三維校園模型,紅色光點的移動軌跡,高亮的威脅路徑,以及觸目驚心的“高度危險”評估和邊界滲透預警。
“發現一個針對特定目標(云落)的高度可疑監控者。具備專業規避意識,模型顯示其行為模式對現有被動監控體系構成顯著威脅。” 蔣耀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冷靜、簡潔,沒有多余的修飾,每一個字都像被精確打磨過,“我需要構建一個主動防御預警系統。核心思路:信息誘捕與行為預測。”
林小滿的目光落在平板上,那古井般的眼眸里終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如同水波漣漪般的波動,那是屬于頂級技術高手看到有趣挑戰時特有的光芒。她伸出纖細的手指,在平板上快速滑動、縮放,審視著模型、數據和蔣耀標注的關鍵點。她的動作精準而高效,沒有絲毫多余。
“具體需求。” 她言簡意賅,目光依舊黏在屏幕上。
“第一,在現有校園監控網絡(包括官方和部分可接入的第三方)基礎上,構建一個‘蜜罐’網絡。” 蔣耀的語速平穩,邏輯鏈條清晰無比,“我需要你篩選并接入校園內特定區域(E區宿舍樓周邊、音樂學院大樓至宿舍路徑、體育館外圍、小樹林等)所有可用的、具備聯網功能的公共或半公共設備——包括但不限于:部分智能路燈控制器、圖書館自助借還機定位模塊、特定咖啡廳的WIFI探針、甚至是校園共享單車的部分定位節點。利用這些節點,在關鍵路徑上制造‘信息誘餌’。”
“誘餌內容?” 林小滿的手指在平板邊緣無意識地敲擊著,那是她高速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偽造的目標(云落)活動信息。” 蔣耀的眼神銳利如刀,“我需要你模擬生成目標在這些高危區域出現的時間戳、停留時長、甚至特定行為特征(如在特定長椅停留、在特定時間段出現在特定咖啡廳窗口等)的虛假數據流,并通過‘蜜罐’節點有策略地、間歇性地泄露出去。目標:引誘監控者暴露其信息獲取渠道和追蹤邏輯。”
林小滿微微歪了下頭,黑框眼鏡滑落一點,露出她清秀卻毫無表情的眉骨:“風險。偽造數據流可能被官方監控系統識別為異常,觸發警報。”
“風險可控。” 蔣耀的回應斬釘截鐵,帶著強大的自信,“數據注入量控制在極低水平,模擬行為特征基于目標真實歷史活動大數據進行高度擬真化處理,注入點選擇官方監控覆蓋薄弱或數據處理延遲較高的邊緣節點。我會提供目標近期的精確活動軌跡模型作為擬真基礎。被識別概率低于3.7%。”
林小滿沉默了幾秒,似乎在腦海中飛速計算著蔣耀方案的可行性和技術實現路徑。她的指尖在平板邊緣敲擊的節奏更快了。
“第二,” 蔣耀繼續說道,調出平板上另一個界面,展示著復雜的數學公式和概率分布圖,“在‘蜜罐’運行期間,我需要一個實時行為預測模型。模型輸入:監控者捕獲‘誘餌’信息后的反應時間、移動軌跡變化、觀測點選擇偏好。輸出:其下一步高概率行動點、以及最終核心觀測位置(鎖定其物理據點)的概率分布圖。模型核心算法采用改進型隱馬爾可夫鏈結合貝葉斯動態博弈網絡,我會提供基礎框架和核心參數,你需要完成代碼實現、優化并行計算效率、并確保模型能實時接入‘蜜罐’網絡反饋數據進行自學習迭代。”
他闡述技術方案的聲音冰冷而精確,如同在宣讀一份嚴謹的實驗報告,不帶絲毫個人情感。然而,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一直插在褲袋里的右手,卻因為無意識地、過度用力地攥緊那支鋼筆,指關節猛地凸起,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金屬部件在巨大壓力下摩擦的“咯”聲。
這細微的聲音,在只有機器嗡鳴的安靜實驗室里,顯得格外突兀。
林小滿敲擊平板邊緣的手指,倏地停住了。她的目光,第一次完全從屏幕上的數據和模型移開,抬了起來,落在了蔣耀那只因為用力而骨節發白、緊緊攥著褲袋的手上。厚厚的鏡片后,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里,掠過一絲極其短暫的、幾乎無法捕捉的微光。那微光里似乎包含了瞬間的訝異,以及一種洞悉了某種堅硬外殼下隱密痕的了然。
蔣耀似乎也察覺到了自己右手的失控。他幾乎是立刻松開了力道,那只手在褲袋里微微調整了一下姿勢,重新恢復了表面的平靜。他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依舊是那副冷峻、理性的模樣,仿佛剛才那瞬間的失態從未發生。
“模型實時性要求很高。計算延遲必須控制在毫秒級。” 蔣耀的聲音平穩地接上,仿佛剛才的停頓只是思考所需,“硬件資源,這臺工作站可以給你最高權限。需要多久?”
林小滿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半秒,那眼神平靜依舊,卻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深邃。她沒有追問,也沒有流露出任何額外的情緒,只是重新垂下眼簾,看向平板上的模型和公式。她伸出纖細的手指,在屏幕上蔣耀提供的核心算法框架上快速滑動、標注了幾個關鍵節點和參數接口。
“蜜罐網絡搭建:4小時。” 她的聲音恢復了那種電子合成音般的平淡,“接入、篩選節點,編寫模擬數據注入腳本,設置觸發邏輯。行為預測模型實現與優化:8小時。代碼重構,并行計算優化,接口調試。系統聯調與壓力測試:2小時。總計:14小時。” 她報出一個精確到小時的時間表,如同設定好的程序輸出結果。
“可以。” 蔣耀點頭,沒有絲毫猶豫,“權限已開放。開始吧。” 他將平板推向林小滿。
林小滿接過平板,手指在鍵盤上輕輕一點,她面前那巨大的曲面屏瞬間切換了界面,瀑布般的代碼流重新開始滾動。她重新戴好耳機的耳罩,將自己徹底隔絕回那個由0和1構成的數字世界。指尖再次在機械鍵盤上飛舞起來,速度快得驚人,密集的敲擊聲重新響起,如同投入戰斗的密集鼓點。
蔣耀看著迅速沉浸入工作的林小滿,鏡片后的目光深沉。他坐回自己的位置,調出那個三維校園模型。屏幕上,那個代表威脅的紅色光點,依舊在西北角的陰影里如同幽靈般游弋。他修長的手指在桌面上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節奏穩定,如同在計算著某種無形的倒計時。褲袋里,那支冰冷的鋼筆,靜靜地貼著他的掌心。實驗室冰冷的空氣里,只有機器運行的嗡鳴和兩人鍵盤敲擊的聲響交織在一起,構筑著一場無聲的、用數學邏輯對抗現實陰影的戰役前沿。
窗外,夕陽的余暉將數學系大樓冰冷的幾何輪廓染上了一層暖橘色,卻無法穿透那厚重的防眩光玻璃,也無法驅散工作臺前兩人周身彌漫的、由數據和危機共同編織的冷冽氛圍。數字堡壘的藍圖已經鋪開,每一行代碼,每一個算法,都在為守護那個在宿舍里惶惶不安的身影,構筑起一道更加無形卻也更加致命的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