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學符號像一隊隊黑螞蟻,在慘白紙頁上列陣。云落盯著練習冊上的三角函數(shù)題,視線在sin2θ和cos(π/2-α)之間來回跳竄,最終潰散成一片茫然的灰霧。余光里,蔣耀的鈦金鋼筆擱在兩人課桌交界處,冷硬金屬折射著窗外的天光,帽端那枚荊棘音符徽記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看題。”蔣耀的聲音從左側切進來,沒有溫度。他抽走鋼筆,金屬筆帽在云落攤開的草稿紙上“噠”地一敲,點在空白的坐標系原點。“坐標系建立錯誤。”他指尖劃過題干,“聲波干涉模型,位置變量t是時間軸,不是空間軸。基礎概念混淆。”筆尖懸停,一滴濃黑的墨聚在尖端,將落未落。
云落指尖掐進掌心。又是這樣。公式像冰冷的鎖鏈捆住思維,母親的《夜鶯》旋律卻在腦中不合時宜地回旋,高音區(qū)清亮如碎鉆灑落。她閉上眼,試圖抓住那虛幻的樂音,對抗眼前符號的圍剿。“聽。”蔣耀的命令再次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鋼筆帽又一次敲擊紙面,噠。噠噠。噠。不再是隨意的輕叩,而是精準、冷硬的節(jié)奏,像某種密碼。
噠(四分音符)—— 對應初始相位角φ?。
噠噠(兩個八分音符)—— 角頻率ω的周期循環(huán)。
噠(附點四分音符)—— 振幅A的衰減延音。
云落猛地睜開眼。那冷硬的敲擊聲,竟詭異地與她腦中盤旋的《夜鶯》副歌片段節(jié)奏重疊!混亂的公式線條在意識深處開始扭曲、變形,被這強制的節(jié)奏驅趕著,排列成奇異的隊列。她看著那道該死的干涉題,嘴唇無意識地翕動,跟著蔣耀筆帽敲擊的節(jié)奏,哼出一個試探性的短促音高——升F。
“錯。”蔣耀的否定斬釘截鐵。鋼筆帽重重敲在“t=0”的位置,發(fā)出沉悶一響,如同定音鼓。“初始條件,波源S1相位超前。對應音高——”他稍頓,筆帽懸空,然后落下,“降E。”
云落的心臟像是被那一下敲擊攥住了。她屏住呼吸,努力將腦海中《夜鶯》開篇那個略帶憂郁的降E調與紙上的“φ?= π/3”聯(lián)系起來。蔣耀的鋼筆帽繼續(xù)敲擊,冷酷地校準著她的思維節(jié)拍器。在噠噠的金屬敲擊聲里,抽象的相位差Δφ扭曲幻化成兩股糾纏的聲波,在想象的聲場中碰撞、干涉。她指尖無意識地在桌面上劃著看不見的五線譜,當蔣耀敲下標志最強干涉點的重音時,她脫口而出:“波腹位置…t= (2kπ π/6)/ω !在…在降E小調的關系大調上!”最后一個字帶著顫音,不知是激動還是荒謬感使然。
鋼筆的敲擊聲停了。一片死寂。蔣耀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她臉上,鏡片后的審視銳利如探針,仿佛要在她燒紅的皮膚上鉆出個洞來。他收回鋼筆,旋開筆帽,在云落混亂的草稿紙邊緣,流暢地寫下她剛剛口述的解析式。筆尖劃過紙張,沙沙聲在過分安靜的教室里異常清晰。“節(jié)奏感,”他合上筆帽,聲音依舊冷硬,卻似乎剝掉了一層霜,“浪費在音樂上,可惜了。” 鋼筆被隨意丟回桌面,金屬與木板碰撞,發(fā)出一聲輕響。云落低頭,看見自己剛剛在桌面無意識劃出的指痕旁,一滴汗正慢慢洇開。
黃昏的天臺像一塊被遺忘的舊畫布,涂抹著灰紫與銹紅。風卷著樓下的喧囂和塵土味,撲打著云落單薄的脊背。她捏著那份被撕毀又勉強拼合的《夜鶯》樂譜,邊緣用透明膠帶歪歪扭扭地粘著,像一道無法愈合的丑陋疤痕。蔣耀倚在斑駁的水塔陰影里,身影幾乎與銹鐵融為一體,只有指間那支鈦金鋼筆偶爾轉動,劃過一線幽冷的微芒。
“唱。”指令簡短,如同他解題時的“證”。
云落吸了口氣,試圖在風里站穩(wěn)。第一個音符擠出喉嚨,干澀,飄忽。她努力回憶母親哼唱時的溫柔氣息,試圖撫平譜面上那道刺目的撕裂傷。但目光掃過缺失的高音譜號和下方被粗暴扯斷的音符連線,喉嚨就像被膠水堵住。唱到本該華麗轉調的副歌前奏——那里正是被王妍撕毀的空白!聲音戛然而止,如同被無形的手扼住。她慌亂地跳過那幾小節(jié),試圖接上后面的旋律,調子卻像斷線的風箏,失控地打著旋兒向下墜落。一個尖銳的破音撕裂了暮色。
羞恥感瞬間燒透了耳根。她猛地閉嘴,死死攥緊樂譜,指甲幾乎要摳破那脆弱的再生紙。風灌進喉嚨,嗆得她一陣低咳。她不敢看陰影里的蔣耀,只死死盯著自己磨舊的帆布鞋尖。
腳步聲靠近。帶著一種無機質的壓迫感。云落脊背僵直,感覺一道冰冷的視線落在自己頭頂。蔣耀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遙。他沒有說話,只是抬起了手。云落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以為他要奪走那不堪的樂譜。然而,冰涼的金屬觸感卻點在了她鎖骨下方微凹的位置——是他的鋼筆帽頂端,那枚荊棘纏繞的音符徽記。
“這里。”他的聲音貼著風灌入耳膜,依舊缺乏溫度,卻像精準的手術刀切開混沌。“核心失穩(wěn)。橫膈膜下沉不足,氣息上浮,聲帶代償性緊張。”冰冷的筆帽隨著他的話語向下壓了壓,點在胸骨末端,“發(fā)力點。想象解雙曲正弦函數(shù)——”筆帽在她皮膚上極其輕微地劃動,描摹著一個無形的、漸近的弧度,“氣息是漸近線。目標音高是Y軸上的一個點。你的聲音,必須無限逼近它,但永不觸底。保持張力,保持…控制。”
那冰冷的觸感和近乎數(shù)學化的比喻奇異地穿透了云落的慌亂。她下意識地按照他筆帽指示的位置,深深吸氣,努力將氣息沉向他點壓的地方。肺部擴張,一種前所未有的穩(wěn)固感從核心升起。她再次嘗試發(fā)聲,一個試探性的中音A。聲音依舊不穩(wěn),卻少了那份飄忽的顫抖。
蔣耀的鋼筆帽離開了。他退后一步,重新隱入水塔的陰影,像一尊沉默的觀測儀器。云落閉上眼,不再看那殘缺的樂譜,而是努力捕捉著剛才那一點“核心發(fā)力”的感覺。風卷過耳畔,帶來遠處模糊的車流聲,也帶來一種奇異的寂靜。她再次開口,破碎的旋律在暮色中艱難地重新連接、延展。雖然依舊斷續(xù),雖然高音區(qū)依舊因缺失的樂譜指引而顯得蒼白,但那股支撐著聲音的力量,卻像黑暗中悄然點亮的微小火種,固執(zhí)地燃燒著。她唱得很輕,很慢,每一個音符都像在修補那道看不見的裂痕。
夕陽的最后一點余燼沉入城市邊緣的樓宇叢林。天臺上只剩下風聲和云落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聲。她唱完了最后一個勉強連貫的尾音,精疲力竭,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睜開眼,暮色四合,蔣耀的身影在陰影里幾乎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
她以為會聽到嘲諷,或者更冰冷的“重唱”指令。然而,什么也沒有。只有風穿過銹蝕鐵架發(fā)出的嗚咽。她抱著胳膊,有些無措地站著。就在這時,她看見陰影里的蔣耀微微側過了頭。不是對著她,而是對著風聲灌來的方向。他插在黑色校服褲袋里的右手,不知何時抽了出來,隨意地垂在身側。食指和中指,正以一種極其輕微、卻異常精準的幅度,在腿側交替敲擊著。
噠。噠噠。噠。
停頓。噠噠。噠噠噠。噠。
那節(jié)奏冷硬、復雜,帶著絕對的規(guī)律性,絕非隨意的動作。云落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認出來了!那是下午數(shù)學課上,他為了讓她理解聲波干涉的相位差,用鋼筆帽敲出的節(jié)奏!一個清晰的、冰冷的微積分演算指法!此刻,在暮色籠罩的天臺,在風與塵埃的氣息里,他竟無意識地重復著這個動作,仿佛那復雜的數(shù)學韻律已刻入他的神經末梢。
風驟然猛烈起來。云落手中的樂譜嘩啦作響,她下意識地收緊手指。一張小小的紙片——是她粘補時剪下的一條透明膠帶廢邊——卻從譜頁縫隙中被風猛地抽出,打著旋兒飛向低矮的天臺圍墻!云落“啊”了一聲,撲過去想抓,指尖卻只蹭到冰冷的空氣。那小小的白色膠帶邊角,像一片失去重力的羽毛,被強勁的風卷著,輕盈地越過銹跡斑斑的鐵欄桿,向下飄墜。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扒著欄桿向下望。五層樓的高度,暮色模糊了地面細節(jié)。只見那片小小的白色,晃晃悠悠,最終正正地落在一樓花壇旁,一個背對著教學樓、面朝操場跑道的身影腳邊。那人正彎腰系著散開的運動鞋帶。白色的膠帶邊角,靜靜地躺在他深藍色的運動褲褲腳旁,像一個小小的、蒼白的休止符。
風卷著操場上塑膠跑道特有的橡膠和塵土氣味,撲上天臺。云落扒著冰涼的鐵欄桿,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樓下花壇旁,那個系鞋帶的身影直起了腰。是個高個子男生,穿著校籃球隊的紅色背心,露出的胳膊肌肉線條流暢。他似乎感覺到什么,隨意地低頭瞥了一眼腳邊。
就是那一眼,讓云落幾乎停止了呼吸。
男生彎腰,兩根手指極其隨意地捻起了那片小小的白色膠帶邊角。他沒有像一般人那樣好奇地看看就扔掉,而是捏在指間,迎著操場上尚未完全熄滅的照明燈光,仔細地翻轉了一下。燈光清晰地勾勒出他側臉的輪廓,鼻梁高挺,下頜線條利落。他盯著膠帶邊緣——那里粘著一點點微不可察的、來自云落《夜鶯》樂譜的、淡黃色的再生紙碎屑。
時間仿佛凝固了。男生維持著捏著膠帶邊角的姿勢,一動不動。幾秒鐘后,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目光沒有散亂地掃視,而是如同安裝了精確制導系統(tǒng),穿透五層樓的高度和愈發(fā)濃重的暮色,精準無比地鎖定了天臺邊緣——鎖定了云落那張因驚愕而煞白的臉。
那眼神里沒有任何屬于這個年齡男生的好奇或戲謔。只有一種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審視。像實驗室里觀察玻片的顯微鏡,不帶絲毫情感,卻又仿佛穿透了她所有試圖隱藏的驚慌和無措。他看清了云落,也看清了她身后水塔陰影里那個模糊卻極具存在感的輪廓——蔣耀。
云落像被那目光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男生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絕非善意的弧度。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天臺,仿佛失去了興趣。手指一松,那片小小的白色膠帶邊角無聲地飄落回地面。他抬起腳,深藍色的運動鞋底隨意地碾了上去,然后雙手插進褲袋,轉身,邁開長腿,不緊不慢地朝著與教學樓相反的方向——體育館背后那片更幽暗的小樹林走去。身影很快被濃重的樹影吞沒。
“誰?”蔣耀的聲音在云落身后響起,比天臺的風更冷。他不知何時已從水塔陰影中走出,站到了她身側,目光同樣投向樓下那片吞噬了人影的幽暗樹林。
云落喉嚨發(fā)緊,艱難地吞咽了一下,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不認識。但…他好像認識這個。”她指著自己手中那份邊緣還殘留著撕扯痕跡的樂譜。
蔣耀沒說話。他垂在身側的右手,那兩根在暮色里敲擊過冰冷數(shù)學節(jié)奏的手指,此刻正極其緩慢地摩挲著鈦金鋼筆光滑冰冷的筆身。帽端那枚荊棘音符徽記,在遠處操場照明燈最后一抹余光掃過時,幽藍一閃,像黑暗中悄然睜開的獸瞳。他望著那片沉寂的小樹林,鏡片后的眸光深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