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天津衛的城墻上突然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呼。
只見官道盡頭,十余輛蒙著粗麻布的糧車緩緩駛來,車輪碾過石板路,發出沉悶而令人心安的聲響。
守城的兵卒瞪大了眼睛,他們看見糧車縫隙里漏出的谷粒在陽光下泛著金燦燦的光——是糧食!
“有糧車進城了!”不知誰喊了一嗓子,瞬間像投入熱油的水珠,整個城門沸騰起來。
賣菜的老漢撂下擔子,賣布的商販收起攤子,就連茶館里說書的先生也顧不上驚堂木,跟著人流朝城門涌去。
人群如潮水般匯聚,孩子們騎在大人肩頭,揮舞著破舊的衣袖;老人們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踮著腳,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淚花。
“菩薩保佑!可算盼到糧食了!”一位婦人跪在地上,對著糧車磕頭,額頭沾滿塵土也渾然不覺。
另一個漢子扒著城墻垛子,扯著嗓子喊道:“糧商老爺們行行好,給俺們留口飯吃!”
喊聲未落,城樓下已擠滿了人,黑壓壓一片,層層疊疊的腦袋隨著糧車的移動緩緩向前。
糧車剛駛入城門洞,歡呼聲便震耳欲聾。
百姓們自發點燃爆竹,噼里啪啦的聲響中,有人端來清水,爭相遞給車上的人。
一個滿臉菜色的孩子擠到最前面,將攥得溫熱的兩個銅錢舉過頭頂:“大叔,賣給我一把米吧!”
然而,熱鬧的氣氛很快變得詭異。
被熱情包圍的糧商們臉色發白,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陣仗——明明是來賣糧的,卻像凱旋的將軍般被夾道歡迎。
車隊剛要停下,人群突然如潮水般涌來,將城門堵得嚴嚴實實。一位頭戴氈帽的糧商顫巍巍地探出頭,卻見四周全是渴望的眼神,無數雙手朝他伸來,仿佛要將他撕碎。
“官爺,行行好!”糧商哆哆嗦嗦地開口,“小的這就走,這就走……”
話音未落,人群中突然讓出一條道,常茂帶著幾名侍衛大步走來。他上下打量著糧商,眼神銳利如鷹:“從哪兒來的?”
“北平!”
“糧食,官府要了。”
糧商攥著韁繩的手微微發顫,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吞咽唾沫的聲響在死寂的空氣里格外清晰。
他望著常茂腰間寒光凜凜的佩刀,干裂的嘴唇翕動幾下,終究沒敢發出半分聲響。
“咋?啞巴了?”常茂濃眉倒豎,三步并作兩步跨到糧商面前,身上鐵甲撞出鏗鏘聲響,“老子問你話呢!你跑這賣糧,有人買你還不樂意?”
粗糲的手指幾乎戳到對方鼻尖,驚得糧商下意識往后縮了縮脖子。
“差、差爺……”糧商聲音發飄,像被風吹散的枯葉,“小人斗膽問一句,您……您開價多少?”
“四文一升。”常茂吐出的字句如同淬了冰,“跟天津城一個價。”
這話驚得糧商差點從馬車上栽下來,臉色瞬間慘白如紙:“使不得!使不得啊!”
他手忙腳亂地要調轉車頭,“小人不賣了!求差爺高抬貴手,放條生路……”
“站住!”常茂鐵鉗般的大手一把攥住糧商后領,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
糧商雙腳離地亂蹬,麻繩般的脖頸被勒得通紅。
“你個不知死活的東西!”常茂暴喝一聲,“做生意不懂漫天要價、落地還錢?老子還沒還價,你倒先跑了?”
“差爺明鑒!”糧商涕淚橫流,拼命拍打著常茂的手臂,“今年災情嚴重,北方糧價早就漲上天了!四文一升……您這是要逼死小人全家啊!”
“少廢話!”常茂猛地將人摜在車轅上,震得整輛糧車都晃了晃,“說!你要多少?”
糧商癱坐在車上,眼神慌亂地掃過四周虎視眈眈的官兵,又望向人群中百姓們期盼的眼神,咬咬牙,顫聲道:“五十文……一升。”
話音剛落,四周響起一片倒抽冷氣聲。
“五十文?!”常茂怒極反笑,抽出佩刀“噌”地插進車板,刀刃離糧商咽喉不過三寸,“你他媽怎么不去搶?!”
“差爺息怒!”糧商撲通一聲癱軟在地上,滿臉驚恐地看著常茂,“小人從北平運糧至此,路上關卡林立,又遇劫匪……五十文已是血本價!您若嫌貴,小人這就走,求您別為難……”
“想走?不可能!”常茂嗤笑道,“六文一升,賣不賣?”
“不賣!”糧商悶聲吼道,“五十文,少一文都休想!”
“八文!”
“五十文!”
“十文!”
“半個子兒都不能少!”
常茂青筋暴起,揚起拳頭作勢要打,卻被糧商破罐子破摔的話堵了回去:“打吧!打死小人,您就能白拿糧食!反正低于五十文,小人回去也是家破人亡,不如死在這兒痛快!”
圍觀百姓們屏息凝神,看著這場驚心動魄的拉鋸戰。有人握緊拳頭為常茂助威,有人偷偷抹淚,生怕這筆買賣談崩。
而糧商蜷縮在地上,渾身顫抖卻死死咬住價格,在常茂的威逼下,仿佛隨時都會被碾碎,卻又倔強得如同風中的野草。
常茂暴跳如雷,時而拍案而起,時而拔刀相向;糧商則死死攥著賬本,額頭沁出冷汗,聲音卻堅決:“五十文一升,少一文都不走!”
圍觀的百姓屏息凝神,有人急得直跺腳,有人偷偷抹眼淚,整個城門洞鴉雀無聲,唯有兩人激烈的爭吵聲在回蕩。
當四十文一升的價格終于敲定,人群中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爆竹聲、鑼鼓聲、叫好聲混作一團,幾個漢子激動得抱頭痛哭,有人當場跪在地上,朝著官府方向磕頭不止。
糧商也迅速交割完畢,然后逃也似的離開了天津。
只是在臨走之前,糧商與常茂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
常茂:“小子,演技不錯嘛!”
李景隆:“咱天生演技派!”
沒錯,這糧商正是李景隆所扮。
而這一車車糧食,其實就是官倉里面的糧食。
可整個過程都在眾目睽睽之下,老百姓哪里能夠想得到,反而感到萬分。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顫聲道:“朝廷仁義啊!四文一升的救命糧,這是拿官銀貼補咱們老百姓!”
然而,人群中也有冷眼旁觀的人。
綢緞莊的掌柜捋著胡須,眼底閃過一絲疑慮;當鋪的賬房先生在算盤上撥弄著,眉頭越皺越緊。
他們心里都在盤算:四十文的天價收購,四文的平價出售,這賠本買賣,官府真能做得長久?
消息像長了翅膀,很快傳遍周邊各城。滄州的糧商們圍坐在茶館里,盯著手中的密信議論紛紛;薊州的富商們連夜清點庫房,算盤珠子撥得飛快;就連北平城里,那些原本觀望的糧商也坐不住了。
有人冷笑:“這天津主官怕是瘋了!”
也有人眼神發亮:“管他瘋不瘋,有錢賺才是硬道理!”
三天后的清晨,天津衛的城門再次被喧鬧聲驚醒。
只見官道上糧車連綿不絕,從四面八方涌來,車輪聲、馬嘶聲、吆喝聲交織成一片。百姓們站在城墻上張望,看著糧車一輛接一輛駛入城門,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然而,人群中也有竊竊私語:“這么多糧食,官府真能付得起錢?”
王伯庸也在思考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