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王竟然死了。

李景隆帶回來的消息堪稱石破天驚。

縱然是朱允炆也呆愣在殿中，他即便是再想削藩，也沒想過要把親叔叔逼死，更何況是湘王。

“湘王死了，湘王怎么會死呢？”

“朕只是要議他寶鈔之罪，朕甚至不會廢掉他的王位。”

“先生。”

朱允炆望向方孝孺，眼睛通紅，喃喃道：“該死的人沒死，最不該死的湘王死了！

天下人會怎么看朕？”

方孝孺也很頭疼，他萬萬沒想到湘王會這么剛烈，竟然會直接**。

以孝治天下，結(jié)果把沒有過錯的親叔叔逼死了！

“陛下，臣理解你的心情，但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將此事定性，絕不能放任流言橫生，以損傷了朝廷和陛下的顏面。”

這話的潛臺詞很明顯，湘王死了不可挽回，但他不能沒有過錯，他若是沒錯，豈不是朝廷錯了？

朱允炆霍然直直望向方孝孺，良久，他才無力擺擺手道：“就依先生之言。”

荊州到應(yīng)天不過咫尺而已，湘王之死的消息根本就瞞不住，建文帝已經(jīng)以最快的速度召集群臣進宮，但此事還是第一時間在長江中下游傳開，繼而向著大明南北諸省而去。

……

臨安公主府，李祺整理著朝服衣冠，臨安公主眼眶通紅，她自然已經(jīng)知道朱柏**而死，她比朱柏大了十一歲，曾真心的疼過朱柏，在早熟的古代，長姐如母，是以她的難過傷心無以言表。

“夫君，妾知道你今日定會仗義執(zhí)言，十二弟從小到大都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他死的冤枉，若是沒人為他發(fā)聲，他真要永世墮入黃泉，不得翻身了。”

言語中已然對皇帝侄兒極度失望，臨安公主甚至能猜到皇帝接下來會做什么，無非是給十二弟身上潑臟水，說他畏罪自殺。

李祺沒說話，只是神情認(rèn)真的再次點點頭。

一切準(zhǔn)備就緒，李祺出府，方一出府便見到府外零落站著一些人，有學(xué)子、有官員亦有普通的行商、百姓，這些人面容大多有些憔悴，有的人看著奔行了很久，他們向著李祺行禮后便離開了，不發(fā)一言，李祺卻陡然明白了些什么。

這些人可能是從荊州而來的吧。

而他曾為湘王仗義執(zhí)言。

他坐上馬車一路往皇宮而去，路上不時有人指著他的馬車道：“那便是臨安大長公主的駙馬李祺李大學(xué)士，就是他為湘王仗義執(zhí)言，若是皇帝聽他的，湘王定不會死。”

“可惜了，湘王殿下是個好人。”

“慎言，那可是朝廷……”

李祺攥緊了拳，人常言道：民心如流水，易散而難聚，天下大勢就在人心之間，勢之變幻，就在旦夕。

馬車走到朱雀大道時，突然停了下來，趕車的馬夫急聲道：“駙馬，前面有士子攔路。”

士子攔路？

李祺眉頭一皺，難道又是江南士子要來作妖？可自己已經(jīng)很低調(diào)了，攔車做什么。

一邊想著一邊挑開車簾，他放眼望去，卻不是他想象中的江南士子，而是許多受過他恩惠的北方士子和南方士子，最前面站著他的弟子王艮。

這些人見李祺出來后，齊齊向前而來，圍在車架前。

“李師，事已至此，請保重自身。”

“湘王已矣，還請李師節(jié)哀。”

“李師，您曾教導(dǎo)過學(xué)生，退步是為更向前，還請節(jié)哀。”

王艮泣淚跪在馬車前，“老師！”

這些士子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

李祺愣住了，而后一股酥麻之意從脊梁骨陡然傳到了他的頭皮上，他明白了他們在做什么！

自洪武二十三年返回京城以來，李祺一言一行皆用圣人的規(guī)矩要求自己，他或許是個假圣人吧，可他裝的很像！

當(dāng)初廷中李祺為湘王發(fā)聲之事朝野皆知，而如今湘王**，外人不知道，可這些曾近距離接觸過他的學(xué)生，卻知道李祺是何等光明之人，自然知道他一定會在廷中抗辯，為湘王請命！

可如今朝中陛下銳意削藩，信重方孝孺等人，李祺上書不過是以卵擊石，雖然皇帝大概率不會殺他，但必然會徹底失去圣意。

他們可不曾忘記，李祺身上還背著李氏的罪孽，若當(dāng)真如此，李氏平反就再無希望了。

李祺沒想到他們會聚集在這里，為保全自己而努力，來到這世間近十年，終究是有些用的。

他李祺或許永遠也不會成為一個真正的圣人，可受他思想所影響的人中，日后總會有圣人出現(xiàn)。

這天下的讀書人，也不盡是豬狗之輩，皎皎于其中者，亦不可勝數(shù)。

正如魯迅先生曾說過的：“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

“諸生所想所愿，我已知曉。”

李祺向諸生回禮，而后平靜道：“日后還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能夠再為諸生授學(xué)，往日里我曾對諸生言：此心光明，亦復(fù)何言。

今日我再向諸生言：寧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僅此二句，再不復(fù)言。

請諸生各自歸去，我去也！”

說罷李祺回到馬車中，馬夫一揚馬鞭，那車架便再次轟隆隆向前而去，唯獨留下車架之后的一眾學(xué)子，注視著車架走遠。

突然有學(xué)子說道：“早就知道會如此。”

周遭響起一陣嘆息之聲。

“李師心堅如鐵，乃是明心見性的圣賢，又豈是我們這些撓撓之語所能改變。”

“學(xué)士曾言：為道縱死心如鐵，今日之事早有預(yù)料。”

“李師曾是公侯冢子，又經(jīng)歷家族劇變，于生死間有感悟，繼而成就今日，他的境界又豈是我們所能夠揣測的。”

“究其根本便是朝廷根本不該治罪湘王。”

王艮想起了老師曾教導(dǎo)過他的——“過于剛直的人難以活下來，有時我們不得已算計人心、大勢、玩弄權(quán)術(shù)，可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該逆勢而上時，雖死亦無憾。”

言猶在耳。

一道道夾雜著嘆息之聲的交談聲漸漸遠去。

李祺的馬車落在宮門前，他下車時見到許多朝臣已經(jīng)到了，眾臣自然也看到了李祺，幾乎所有人都望向了他。

當(dāng)初李祺是不贊同治罪湘王的，而現(xiàn)在出了這么大的事情，不知道李祺會不會在殿上發(fā)難。

細(xì)細(xì)想來，還真的是非常有可能。

李祺雖然不以直諫著稱，但在大是大非之前，他是一向非常不繞彎子的。

尤其大家都知道先帝臨終前，也曾單獨召見李祺，雖然先帝沒有點出顧命大臣，但李祺事實上便是先帝留下輔佐的臣子。

而以李祺對先帝的誠謹(jǐn)侍奉，他一定會糾正新帝的錯誤。

今日的朝會，怕是不會平靜。

李祺自然知道這些人在想什么，他平靜的等待著宮門打開，而后隨禮官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