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越過奉天殿的檐牙高啄,如血余暉鋪陳了宮墻拂柳,聲聲沉哀的鐘聲自皇城而起,繼而回蕩于京城道道民戶之間。
九重宮門四面大開,挎著繡春刀的錦衣衛(wèi)緹騎往四方出奔,如雷迅疾,京中百姓避往道旁,管道上來往商家亦注目而遠(yuǎn)去。
洪武三十一年的閏五月初十,宣飛的縞素淹沒了浩浩京城,年輕的太孫在高立的奉天殿上,向著整座天下四海宣告:“皇帝賓天!”
眾皇親國戚、閣部重臣皆入宮,既是拜新皇,亦是為大行皇帝治喪。
皇帝之喪自是隆重,本該選宗室中德高望重之人,因朱元璋輩分已然最高,又因為諸藩王不得回京的詔令,故而李祺這位大長公主駙馬反而是宗室中輩分身份最高之人,又因為李祺聲望享譽四海,完全符合德高望重的標(biāo)準(zhǔn),于是朱允炆任命李祺為大行皇帝治喪委員會的主持之人。
皇帝的葬禮自然是浩大恢弘,但這些不過是些虛務(wù),任你生前權(quán)力滔天,威壓天下,一死之后誰會在意?
李祺自然也不是很在意。
在棺槨之前祭拜后,便將大多數(shù)事務(wù)扔給了禮部、鴻臚寺負(fù)責(zé),他只負(fù)責(zé)驗收成果,以及在完成任務(wù)后,拿皇帝的賞賜即可。
諸王的兒子皆入應(yīng)天來代替諸王盡孝,這些王世子以及郡王在拜過皇帝朱允炆后,便到他面前來,在這過程中,他自然也見到了大胖朱高熾以及有勇無謀的朱高煦。
但他并沒有給予太多的關(guān)注,時勢造英雄,沒有后續(xù)靖難之事,這二人也只不過是普普通通的親王子而已。
朱高煦自然不將李祺一介文人放在眼中。
朱高熾則非常恭敬的拜過了李祺,稱呼為“姑父”,盡顯親近。
在聲勢浩大的葬禮結(jié)束后,群臣以及諸王子再次參加了皇帝正式的登基大典,以及冊封皇太后、皇后等典禮,整個洪武三十一的六月和七月便在各種典禮中度過。
而李祺作為如今在京的宗室之長,擔(dān)任了各種禮儀官,一套套的程序下來,讓他心神疲憊,朱元璋去世時的欣喜輕松早就丟的一干二凈。
……
臨安公主府的正堂中,正坐著一個面容和煦、頗有慈仁之相的胖子。
正是燕王世子朱高熾。
他們?nèi)值軄淼骄┲泻螅懈鞑幌嗤?,朱高熾喜好文學(xué),于是便登府前來拜訪。
能夠和未來的仁宗皇帝打好關(guān)系,自然是意外之喜,畢竟李氏的平反,大概是還要落在這個胖胖的身上。
至于朱棣……
從洪武三十五年接過他爹的皇位后,他感激涕零,完全成了他爹最孝順的好大兒,即便李祺手中有讓朱棣動容的底牌,他也只有六分把握,能讓朱棣把李善長從逆臣錄中摘出來。
注意,這還僅僅是摘出來,讓李善長成為一個清清白白的庶人。
至于追封謚號、恢復(fù)韓國公爵位,乃至于如同其他開國功勛一樣追封王爵,甚至配享太廟,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至于會不會因為和朱高熾的親近關(guān)系,等到靖難時被建文帝刁難,那不在李祺的考慮之中。
難不成建文帝還會因為這個殺了他不成?
最多就是賦閑而已。
李祺本來就沒打算在建文朝有太深的牽扯,建文朝于他而言,就是刷聲望和刷朱棣好感度的東西。
李祺還在宮中,沒有下朝。
李芳和李茂皆在國子監(jiān)中,不曾返家。
是以正堂中只有臨安公主和李顯穆接待朱高熾。
“姑母,這是侄兒為三位表弟帶的一些小玩意兒。
聽聞顯穆表弟于讀書一道頗有天資,為兄遠(yuǎn)在北平,不能照料,深感有愧,這套文房四寶特意送給表弟,雖然不甚珍貴,亦有為兄一片拳拳之心,還望表弟收下?!?/p>
說是不甚珍貴,但臨安公主出身天家,眼界極高,那分明便是當(dāng)初江南送進(jìn)宮中的貢品,乃是先帝賜給燕王的御賜之物。
她正有些猶疑該不該收,這交結(jié)藩王可不是小事,又忽的想起李祺的囑咐,心下一松對李顯穆道:“穆兒,長者賜,不敢辭,既然你表哥送你珍品,你便收下,且去書房中取一物來,回贈于你表哥。”
朱高熾正要說不必,李祺已然從外間走進(jìn),一進(jìn)來便看到了身軀頗大的朱高熾,當(dāng)即笑道:“有勞世子多等?!?/p>
朱高熾連忙起身行禮道:“姑父乃朝廷重臣,又是長輩,如此道,實在折煞侄兒。”
李祺灑然笑道:“什么重臣,不過是個推硯捻墨的學(xué)士,朝政自有九卿五府,與我又有何干系呢?”
朱高熾神情肅然道:“孔圣翌日也困守陳蔡之間,姑父宗家盛子、天下名儒,身負(fù)傳承往圣絕學(xué)重?fù)?dān),雖六部五府、公卿綺羅,亦不能當(dāng)姑父之貴也!”
他言語誠摯,讓人忍不住心生好感,李祺招呼著他坐下,嘮起家常來,“燕王殿下如今如何了?”
“父王身體康健,只是聽聞皇祖父去世的消息后,淚難自制,有母親照料,當(dāng)是無礙?!?/p>
李祺又講起曾經(jīng)他和朱棣在京城中的舊事,言語中頗有感懷之意。
朱高熾是真的非常感動。
朱元璋去世后,最傷心的自然是藩王,不是因為失去了父親,而是因為新皇大概率會削藩。
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封建早期,而是各項制度都成熟的大明朝,誰都知道新皇不可能留著一個個手握重兵的叔叔守在邊境。
削藩,勢在必行!
此番朱允炆召諸王之子進(jìn)京前,便有藩王擔(dān)心朱允炆會扣押諸王子。
在這種時刻,藩王已然不是尊貴之軀,而是可能會引起大麻煩,帶來禍?zhǔn)碌脑搭^。
在這種時刻,李祺做出這種不排斥、甚至親近的姿態(tài),如何能不讓朱高熾感動呢?
二人又交談甚久。
臨了李祺親自送朱高熾出門,走到門外后,突然說道:“天將要轉(zhuǎn)涼,一路北上愈發(fā)森嚴(yán),世子當(dāng)及早準(zhǔn)備厚衣御寒,早日返回北平,千萬不要著涼了。”
朱高熾聞言一愣,目光落在李祺臉上,眼中幽深,他驚的后背炸起,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馬車走遠(yuǎn)。
“駙馬很重視妾身這個侄子?”
“腹藏錦繡,命格貴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