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瑛已經(jīng)幾個月不曾見過齊韞了。
她說了那樣無情的話,與齊韞劃清界限。薛瑛心底并非沒有一絲漣漪,但那點微不足道的愧意很快就被她健忘的習性壓了下去。薛瑛這個人,一向沒什么公德心,她想利用別人的時候,就會借著自己那張得天獨厚的臉,裝得軟糯乖巧,目的達成后,過河拆橋的事情也做得順心順手,毫無負擔。
她從來不覺得有什么不對,從小到大都是這樣,那些學堂里的同窗,薛瑛騙他們給自己抄完課業(yè)后,就又恢復(fù)矜傲冷淡的態(tài)度。
如果不是在這兒碰上,薛瑛都要忘了齊韞這號人了。
已是冬日,他穿得依舊單薄,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粗布棉袍,袖口都被磨得起了毛邊,肩膀瘦削,露在長袖外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紅腫,幾乎長滿了青紫的凍瘡,有幾處甚至裂開了口子,看著便覺生疼。齊韞垂著眸,眼睫上沾著細小的雪粒,盡管形容狼狽,那清俊的眉眼輪廓依舊清晰。
程明簌被薛瑛拉到身前,后腰的衣服被她緊緊扯著。
他一開始不明白薛瑛突然躲什么,直到看到那個青年走進店中。
那人身量頎長,難掩的貧寒,頭發(fā)只用一根破舊的布條束著,面龐在寒冷中呈現(xiàn)出一種不太康健的青紫色。
西街的書肆常雇些窮苦學子抄書制版,工錢尚可,程明簌自己也做過。這人顯然是剛做完活計來領(lǐng)錢的。
薛瑛好像很怕被青年看見,一見著他進來就躲,程明簌若有所思,莫非是舊情人?
掌柜與那書生核對完工錢后,繼續(xù)回到架子前,殷勤道:“薛二姑娘不若再看看,我們東家還收藏了其他的刻板,都是別家沒有的。”
他聲音不大,但在安靜的書肆中清晰可聽。
薛瑛兩眼一黑。
店中靜默幾瞬,本來欲走出門的人停了下來,齊韞循聲望去。
書架旁站著一個俊美的少年,好看到有些扎眼,少年嘴角噙著玩味的微笑,眉眼彎彎,他應(yīng)是國子監(jiān)的學生,頭戴儒巾,手里抱著幾本書,正側(cè)過頭去看身后的人。
齊韞越過少年的肩頭,看到想要極力將自己藏起來的薛瑛。
她其實躲得很好,齊韞一開始根本沒有看到她,如果不是掌柜叫了她一聲的話。
少女只露出一點裙角,看上去似乎很緊張。
前些時日聽說她病了,養(yǎng)了許久,現(xiàn)下既然能出門,應(yīng)當是好了吧。
齊韞心底掠過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察覺到的寬慰。然而,她往少年身后又縮了縮,這極力將自己藏起來的模樣,像一盆冰水,將他心頭那點剛升起的、不合時宜的欣喜徹底澆滅。
齊韞不是傻子,看得出她在躲著自己。
那時她口中的“喜歡”,其實只是一時興起,如她所言的那般,想找個窮書生入贅,只要學問好,有當大官的潛質(zhì),還要長得好看,知道伺候她。
符合她要求的,她都能說一句“喜歡”,齊韞只是其中之一,他昏了頭,竟妄想能從這樣一位千金大小姐的嘴里,聽到什么足以佐證自己在她心中“獨一無二”的話語 。
如今,她又尋到新的目標了,能進國子監(jiān)的,都是家世清白,博學廣聞之人,瞧那少年的模樣,眉目如畫,氣質(zhì)清冷,的確是她喜歡的樣子。
騙子。
齊韞面無表情,眸光晦暗不明,唇線抿得很緊,幾乎成了一條鋒利的直線。
騙子,騙子。
他看著躲藏的少女,手指蜷曲。
程明簌被扯了幾下,身后的人壓著聲音道:“你不要動不要動。”
“知道了。”
程明簌低笑一聲,站直了,打量著站在不遠處的男人。
目光平淡地看著他們的方向,臉上沒什么表情。
既沒有開口說什么,也沒有露出特別的情緒,如果他的手沒有握得很緊的話。
程明簌饒有興致,甚至朝那青年笑了笑。
不過青年沒有理他,他站在背光處,臉上的神情模糊不清。
片刻后,齊韞轉(zhuǎn)身離開。
像來時那樣,冒著雪,肩頭很快被氳濕,單薄的背影漸漸淹沒。
過了會兒,程明簌說:“他走了。”
薛瑛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頭,又往四周環(huán)顧了一圈,確認齊韞不在后,她幾乎是立刻松開了揪著程明簌衣擺的手。
程明簌清晰地感覺到身后那股拉扯力驟然消失,他側(cè)目,余光瞥見薛瑛收回手后,用一種極其嫌惡的姿態(tài),飛快地掏出一張絲帕,用力擦拭自己剛剛抓著他衣擺的手指。
好一個翻臉無情,利用人的時候毫不客氣,過河拆橋做得如此得心應(yīng)手,如此理所當然。
程明簌嘴角牽起,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揶揄道:“薛姑娘方才的樣子,倒像是碰見了什么不得了的舊情人,躲得可真快。”
薛瑛一聽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差點跳起來,“你不要胡說!沒有的事。”
這叫別人聽到可怎么好,她不能和罪臣之子牽扯上關(guān)系。
她和誰有情,程明簌確實不關(guān)心。他只是難得看到她這副畏畏縮縮、做賊心虛的模樣,覺得有趣,比看她虛張聲勢的跋扈有意思得多。
待那人一走,她立刻又刁蠻起來,瞪著他,“我是什么人,我是侯府二小姐,一個窮書生認識我都不夠格的,你少在這里污蔑我,損我名聲,惡毒!”
雖然是假千金,可是至少現(xiàn)在明面上還是真的。
薛瑛急于撇清自己和齊韞的關(guān)系,怕被人誤會。
程明簌看著她色厲內(nèi)茬的樣子,似笑非笑,故意道:“哦?侯府二小姐嗎?”
話音剛落,薛瑛瞬間蔫吧了。
那種張牙舞爪的氣勢也破了個洞,她塌下肩膀,看上去好像很心虛,眼神閃爍。
程明簌什么意思,諷刺她不是真的侯府二小姐?
就說他果然還念著認親的事,他遲遲不動手,只是在養(yǎng)精蓄銳,盤算著該怎么報復(fù)她。
比前世還心狠,說不定她的下場會更慘,他殺謝九時那么干脆,殺她時,磨刀霍霍向豬羊,她就是案板上的一塊肉,任人宰割!
程明簌那雙好看的眼睛微瞇著,洞悉她眼底的恐懼,他覺得好笑,說她膽小吧,又能做出買兇殺人那樣的事情,若說她膽大,隨口一句話就能將她嚇個半死。
程明簌只是逗逗她而已,見她害怕,就不再說什么,晃了晃手里的書,“好了,在下買好書要回去寫課業(yè)了,薛姑娘自便吧。”
薛瑛嘴角輕抽,一句話也不敢說,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
她還是不能懈怠,得為自己早作打算,要么找到更穩(wěn)妥的靠山,要么早點解決他。
外頭的雪下得正緊,簌簌而落,程明簌沒有帶傘,快步往國子監(jiān)的方向走去。
走了片刻,他突然停下,回頭。
雨雪紛紛中,跟蹤他的人來不及躲避,一截衣角突兀地出現(xiàn)在墻邊。
程明簌神色冷然,握著書的手緊了緊。
等少年走遠了,墻后的人才出來,深深吸了一口氣,“好險。”
晌午后,雪下得更大了。
北大營的校場上,積雪已深。凜冽的寒風卷著雪沫子,刮在臉上如同刀割。
營房前的空地上堆滿了捆扎整齊的包裹,薛徵身影筆挺如竹,雪花落在他肩頭的鐵甲上,很快便積了薄薄一層。
薛徵蹲下身,與幾名下屬一同清點朝廷新?lián)馨l(fā)下來的冬衣。
“世子。”
親信走到身邊,低聲道:“查到了。”
薛徵的眸光頓了頓,示意他到邊上說話。
“那個仆人當年的確生了個男嬰,后來因為盜竊主家財物,便被老夫人打發(fā)走了,之后帶著孩子輾轉(zhuǎn)去了刺桐討生活,她身體不好,去年就已經(jīng)病逝。”
“孩子呢?”
“還好好活著,學問很好,葬了養(yǎng)母后,便由刺桐縣學的學究舉薦,已經(jīng)入國子監(jiān)進學。”
薛徵有些詫異,“他在京城?”
“是。”
“叫什么?”
親信答道:“程明簌,字子猗。”
薛徵愣住。
初夏他在家中養(yǎng)傷時,父親的馬車在鬧市失控,撞上了一個在街邊買書的少年,出于愧疚,父親將少年帶回家,請大夫醫(yī)治,那少年在侯府養(yǎng)了半個月的傷,似乎聽下人們提起過,他就叫程明簌。
只不過薛徵傷勢重,下不了地,所以一直未曾見過對方。
他只當那是個普通的書生,因此除了遣下人去探望過一次外,便沒有再多注意過。
如果那個穩(wěn)婆的兒子說的話是真的,程明簌極有可能才是母親當年真正生下的孩子。
他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嗎?他來京城,是否只是為了求學,沒有別的意圖?
薛徵沉思良久,揮揮手,讓親信先下去。
大雪壓枝,學舍門前的柳樹枝條抖了抖,發(fā)出窸窸窣窣的響聲。
“子猗。”
有人敲了敲窗,程明簌抬起頭。
“外頭有個人找你。”同窗撣了撣肩頭的雪,驚奇道:“我瞧著很是威風,像是大人物。”
程明簌放下手中的筆,微微蹙眉,起身出門,他在京城并不認識什么大人物。
推開學舍的門,料峭寒風里,程明簌一眼認出站在外面的是他的親生兄長,薛徵。
程明簌記得他以前也在這里讀過書,如果沒有去參軍的話,現(xiàn)在大概已經(jīng)在六部任職。
程明簌與薛徵并不熟悉,前世剛回到侯府后沒多久,薛徵就去了戰(zhàn)場,再聽到他的消息時,則是平西將軍戰(zhàn)死沙場,尸骨無存。
侯府沒了嫡長子,武寧侯夫婦先后喪子喪女,大病不起,最后爵位只能落在了程明簌的頭上。
他想不明白,此刻這位兄長突然找他是要做什么。
風雪催人緊,薛徵肩上披著的厚氅獵獵翻飛,他聽到身后傳來雪地里踩到樹枝的輕響,轉(zhuǎn)過身,一名少年走近。
他步履沉穩(wěn),襕衫漿洗得潔白如新,衣領(lǐng)板正,束發(fā)的儒巾也系得一絲不茍,不見半分凌亂。
這是薛徵第一次見到程明簌,目光從少年臉上劃過,不由頓了頓。
程明簌的眉眼與武寧侯很像,只是他的氣質(zhì)更清冷些,不如武寧侯溫和,眉眼疏離,像是一輪高不可攀的朗月,拒人于千里之外。
少年在幾步外站定,身姿如松,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學子禮,姿態(tài)無可挑剔。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向薛徵,聲音清朗,“不知薛將軍冒雪前來,尋學生何事?”
薛徵心中微動,面上卻不顯,只是詫異地挑了挑眉,“你怎知是我?”
他確信,初夏那次意外,兩人并未照面。
聞言,程明簌的唇角似乎微微上揚了幾分,那弧度轉(zhuǎn)瞬即逝,帶著不易察覺的譏誚。
他語調(diào)平穩(wěn),熟練地恭維道:“薛將軍英姿勃發(fā),威名赫赫。京中誰人不識?將軍風采,學生雖在書齋,亦常聞同窗瞻仰談?wù)摚南蛲=袢盏靡娬嫒荩瑢④姎舛确欠玻匀徊浑y辨認。”
薛徵淡淡地笑了一聲,“程小郎君過譽了。”
他聲音平穩(wěn),聽不出情緒,“今日前來,主要是為了探望幾位恩師。又想起家父夏時馬車失控,不慎撞傷了一位國子監(jiān)的學子,心中掛懷,便順道來問問,你的傷勢如今可大好了?先前受傷的地方,有沒有不適發(fā)作?”
京中素來傳言,薛小侯爺性子溫潤,待人彬彬有禮,大概因為曾考過進士郎的緣故,他身上除了殺伐果決外,還有幾分書生氣,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zhì)在一個身上竟然融合得相得益彰,非但不顯突兀,反而形成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程明簌的臉上適時浮現(xiàn)出受寵若驚的表情,“不過是皮外傷罷了,承蒙侯爺仁厚,將學生接回府中醫(yī)治,又有大夫悉心照拂,晚輩早已痊愈,侯爺與夫人的恩情,學生銘感五內(nèi),不敢忘懷。”
“應(yīng)當?shù)摹!?薛徵的聲音依舊溫和,目光不明,他試圖從程明簌的眼睛里看到一些其他的東西。
然而,少年的眼眸澄澈寧靜,坦坦蕩蕩,除了恰到好處的感激與面對高位者時的惶恐恭敬外,再無其他雜色。
許久,薛徵才笑了聲,“說起來,過幾日恰是小妹生辰。她偶爾與母親還會提起你,念著你在府中養(yǎng)傷時的情形,說你幫了她許多。”
程明簌嘴角輕抽,誰,薛瑛嗎?念著他?他確信薛徵找他并非一時興起,這一聽就是信口胡鄒的謊言。
薛徵微笑,“若你課業(yè)不忙,得空的話,不妨來侯府坐一坐?家母見到你,想必會很高興。”
程明簌不答,他與這位親生兄長接觸不深,暫且摸不透薛徵的想法,還有那個跟蹤過他的人,不知道是不是薛徵的手下,莫非薛徵已經(jīng)知曉什么,才來試探他?亦或者是,這只是話本試圖修復(fù)劇情的一種手段,去了侯府,不知道又會發(fā)生什么。
他垂下視線,輕聲道:“侯府門第高貴,二小姐金枝玉葉,她的生辰宴必然高朋滿座,學生一介白身,無功名傍身,貿(mào)然登門,恐失了禮數(shù),也擾了諸位貴客的興致。”
“這不要緊。”薛徵笑說:“我父母向來不在乎這些,家父有許多學生,也都是寒門出身,如今也經(jīng)常往來,你走后,他還曾向同僚打聽過你的功課,請他們對你多加關(guān)照。”
程明簌露出惶然的神色。
見少年又要拒絕,薛徵又說道:“你曾在府中養(yǎng)傷,也算一段緣分。你若不愿前來,倒顯得生分,還是侯府哪里怠慢過,令你不滿了?”
“不曾。”話都說到這個份上,程明簌只能道:“學生會去的,到時多有叨擾,還望貴人不要怪罪。”
薛徵幾次邀請,他若還拒絕,反倒顯得奇怪,更讓人懷疑。
“好。”
薛徵揚唇一笑,目光親和。
他朝程明簌微微頷首,“那我就不打擾了。”
程明簌俯身行禮,“將軍慢走。”
薛徵緊了緊肩上的大氅,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雪地里。
程明簌直起身,腳步聲漸漸走遠,他臉上的笑容與剛才偽裝出來的惶恐謙卑悉數(shù)消退。
去了侯府,不知道話本又會做出什么邪門的舉動。
走了幾步,程明簌的腳步又停住。
薛徵方才說什么,他妹妹的生辰快到了?
程明簌低頭想了想,倒是忘了,她與他同年同月同日生,左右相差不過幾個時辰,若真細究起來,其實她還要大一些。
原來是姐姐啊。
程明簌嗤笑一聲,推開木門,回屋繼續(xù)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