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鬧聲被厚實的門簾擋在外面。新房內,紅燭明亮。雕花的拔步床掛著百子帳,鋪著龍鳳被。空氣里有淡淡的暖香。
林黛玉端坐在鋪著大紅錦褥的床沿。頭上沉重的鳳冠壓得脖子發酸,眼前的龍鳳蓋袱遮住了視線。
晴雯捧著一盤精致的點心過來,笑道:“夫人想是早就餓了,先用些點心墊墊肚子罷?前頭那些爺們兒,怕是一時半會兒熱鬧不完呢。”
蓋袱下傳來林黛玉低低的“嗯”了一聲。
雪雁看著自家姑娘,忍不住開口:“姑娘,這冠子壓了一天了,脖子酸不酸?要不......”
話沒說完,旁邊的晴雯就“哎喲”一聲,嗔怪地瞪她:
“哎喲,我的傻丫頭!這稱呼可不興再錯啦!如今是國公夫人啦!該叫——夫人!” 她叉著腰,帶著促狹的笑。
雪雁臉騰地紅了,趕緊屈膝:“是是是!奴婢糊涂了!請夫人恕罪!”
蓋袱下,林黛玉唇角微彎,抬手點了點雪雁的方向:“傻丫頭,慌什么。起來吧。”
雪雁松了口氣。
一旁的瑞雪抿嘴笑了笑:
“雪雁妹妹也是心疼夫人。不過晴雯說得對,是該改口了。” 她語氣真誠,“夫人今日真美。國公爺扶著您時,真真是叫人都看直了眼。國公爺那身喜服,襯得他格外英武不凡,與夫人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雪雁立刻來了精神,眼睛發亮:
“對對!夫人您是沒瞧見!國公爺今日騎在馬上,那氣度!特別威風!他扶您下轎的時候,嘴角帶笑......滿街的人都看呆了!”
晴雯在旁邊聽著,嘴角翹著。
林黛玉蓋袱下的臉頰發燙,想著嬤嬤教的......心里又羞又甜。
“好了,” 紫鵑端著溫水和帕子走過來,“夫人,鳳冠蓋頭沒法子,讓奴婢給您揉揉肩頸可好?松泛一點。”
蓋袱微微動了動,林黛玉應道:“嗯,辛苦你。”
紫鵑應聲,小心繞到林黛玉身后側。她動作輕柔,隔著嫁衣,溫和地為林黛玉捏揉緊繃的肩膀和脖頸。
恰到好處的力度按下,林黛玉繃了一整天的脊背終于松懈了一線,微微靠向身后雕花的床柱。
瑞雪看著這情景,莞爾一笑,溫言道:
“雪雁說得也是實情。夫人,您是沒見著國公爺今日有多神采飛揚!那身大紅蟒袍,通身的氣派……別說百姓,連禮部的老官兒眼里都是驚嘆!”
雪雁方才的窘迫早沒了,雀躍道:
“夫人您不知道!咱們過來的時候,府門口的場面那才叫大呢!來送禮的馬車,從府門前這條街一直排到了巷口拐彎!整個京城有頭有臉的人家,怕是都派人來了!”
"賀禮堆得呀,庫房早就塞不下了,專門在后罩房那邊辟了幾個新院子,臨時裝匣存放!光是禮單,據劉管家的小子偷偷說,那厚厚一摞都快頂到房梁啦!”
林黛玉雖帶著蓋頭看不到,卻能想象那賓客盈門、賀禮成山的盛況。
饒是她素性清冷,心中也不禁泛起波瀾。
晴雯得意地笑著:“那是!咱們國公爺和夫人大喜,滿京城有頭臉的人家都來了!不僅陛下和皇后娘娘都賜了重賞,便是北疆的將軍們也早早送了禮來!這份體面,少有!”
瑞雪點頭,臉上帶著驕傲的笑意。
紫鵑微笑著聽她們說話,手中的揉捏動作依舊輕柔而穩定。
......
新房內暖香氤氳,燭火在燈罩里輕輕搖曳,映照著帳幔和被面的精致紋理。
雪雁還在興奮地描述著門庭若市的盛景,瑞雪和晴雯含笑補充,紫鵑的按壓手法依舊沉穩。
林黛玉的心緒,在那些繪聲繪色的描述中起伏著,身體在紫鵑的侍奉下得到些許舒緩。
時間在這樣的絮語和等待中悄然滑過,燭淚悄然堆疊。
忽然——
厚實的門簾之外,遠遠傳來一陣不同于之前喧鬧的、異常清晰響亮又帶著明顯促狹哄笑聲的呼喊:
“來了!國公爺過來了!”
“國公爺海量!”
“恭賀國公爺!”
“恭喜國公爺!恭喜夫人!”
“……”
這些聲音穿透門廊,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打碎了新房內醞釀的寧靜與輕松的心緒。
“呀!”雪雁第一個驚得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圓。
“是國公爺!”晴雯低呼一聲,臉上瞬間綻放出光彩,放下手中的活計幾乎是彈了起來,快步走向門口方向傾聽。
瑞雪也立刻斂了笑容,快步上前扶住仍倚著床柱的林黛玉:“夫人!”
紫鵑手上的動作立刻停了,她飛快但輕柔地幫林黛玉將剛剛因放松有些松散的靠背調整好,又極快地幫林黛玉理了理鬢邊被鳳冠流蘇壓住的幾縷發絲,低聲道:
“夫人,聽,國公爺來了!”
剎那間,新房內空氣都仿佛凝滯了。
四個丫鬟的眼神迅速交匯,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鄭重。
蓋袱下,林黛玉原本因按摩而微微放松的身體瞬間又繃緊了。
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驟然加速的心跳聲,如同擂鼓般敲擊著耳膜。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覺地又攥緊了大紅的嫁衣。
嬤嬤教導的那些步驟,此刻在腦中紛亂地閃過,卻抓不住一個清晰的輪廓,只剩下滿心的緊張與期待交織。
腳步聲在門外停下,伴隨著護衛和婆子們恭敬的問候聲:“國公爺。”
“嗯。”
一個低沉而熟悉的嗓音應了一聲,帶著一絲酒后的沙啞。
緊接著,房門被“吱呀”一聲推開。
賈玌高大的身影邁了進來,一身大紅吉服襯得他身姿筆挺。
燭光下,他臉上帶著酒意和喜氣的薄紅,眼神銳利而明亮,絲毫不減醉意。
他的目光迅速掃過屋內丫鬟,最終牢牢定在床沿那蓋著龍鳳蓋袱的紅色身影上。
瑞雪等丫鬟們齊齊屈膝:“國公爺大喜。”
賈玌微微頷首回應,腳步不停,徑直走向拔步床,腳步聲在安靜的新房里格外清晰。
紫鵑早已捧著鋪紅綢的托盤上前,上面放著一柄小巧的玉如意。
賈玌在床前三步站定,伸手穩穩拿起玉如意。屋內靜得只剩下燭火輕微的噼啪聲。
他上前一步,玉如意光滑的尾端輕輕探入蓋袱下緣。
林黛玉屏住了呼吸。
玉如意帶著沉穩的力道,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緩緩向上挑起。
蓋袱滑落。
燭光下,林黛玉盛妝的容顏顯露。
青絲如墨,肌膚勝雪,眉眼如畫。精心裝扮下,平日清冷的容顏此刻帶著新嫁娘特有的嬌羞,臉頰緋紅,眼睫低垂,不敢直視。
賈玌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深邃的眸子里清晰地掠過驚艷之色。
他呼吸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林黛玉被他看得臉頰更燙,頭垂得更低。
“夫人。”賈玌開口,聲音低沉,帶著酒后的微啞。
“國公爺。”林黛玉的聲音輕細,幾乎聽不見。
紫鵑適時上前,托盤上已換成一對用紅繩系著的匏瓜瓢(合巹杯),杯中是清冽酒液。
她恭敬道:“國公爺,夫人,請行合巹之禮。同飲此杯,同甘共苦,永結同心。”
賈玌點頭,拿起一只瓢。
林黛玉在紫鵑示意下,也伸出微涼的手指拿起另一只。
兩人手臂相交,各自飲盡杯中酒。
紫鵑立刻接過瓢,走到床邊,輕輕擲于床下。
兩瓢一仰一合。
晴雯立刻笑道:“一仰一合,大吉大利!恭喜國公爺,恭喜夫人!”
瑞雪臉上也帶著欣慰笑意。
緊接著,瑞雪捧上另一個托盤,放著一把嶄新的系紅綢金剪:“請國公爺與夫人行結發之禮。”
賈玌拿起金剪,干脆利落地在自己鬢邊剪下一小縷發絲。
然后,他看向林黛玉。
林黛玉會意,在紫鵑幫助下微微側頭。
賈玌動作放輕,小心地在她濃密青絲間剪下細細一縷。
紫鵑立刻上前,用紅繩將兩縷發絲仔細纏繞、系緊,打成同心結。
她雙手捧給林黛玉:“夫人,結發同心,白首不離。請夫人收好。”
林黛玉珍重地接過那小小的發結。
“禮成!恭喜國公爺!恭喜夫人!百年好合,永結同心!”
紫鵑帶頭,與瑞雪、晴雯、雪雁一同屈膝賀道。
賈玌微微頷首。
紫鵑立刻對其他人使了個眼色,恭敬道:“國公爺,夫人,夜已深,奴婢們告退。就在外間候著。”
她特意強調了“外間”。
“奴婢告退。”
四人齊聲應道,動作輕快有序地收拾起托盤等物,魚貫而出。紫鵑最后輕輕帶上了房門。
“咔噠”一聲輕響。
新房內徹底安靜下來。
紅燭靜靜燃燒,暖香浮動。
所有的喧囂和儀式感驟然褪去,只剩下兩人相對。
林黛玉低著頭,緊緊攥著那個小小的發結,心跳如擂鼓。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道沉甸甸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賈玌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看著眼前一身大紅嫁衣、低垂螓首的新婦。她纖細的脖頸在燭光下劃出優美的弧線,微微顫動的睫毛泄露著緊張。
紅燭高照,滿室喜慶的紅。
這份突如其來的安靜,醞釀著更深沉的氛圍。
紅燭靜靜燃燒,暖香浮動。室內一片寂靜,只有兩人輕微的呼吸聲可聞。
林黛玉低著頭,緊緊攥著那個小小的發結,心跳得又快又響,幾乎要撞出胸膛。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道沉甸甸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種讓她心慌的熱度。
賈玌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看著眼前一身大紅嫁衣、低垂螓首的新婦。她纖細的脖頸在燭光下劃出優美的弧線,微微顫動的睫毛泄露著緊張。那頂雖然卸去了主體、但依舊繁復沉重的鳳冠頂飾和珠翠,沉沉地壓在她烏黑的發髻上。
他眉頭幾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
忽然,他動了。
沒有言語,高大的身影向前一步,直接走到了林黛玉面前。林黛玉只覺得頭頂的光線被遮住,一股更強烈的、混合著酒氣和凜冽氣息的壓迫感籠罩下來。她下意識地想抬頭,卻又生生忍住,攥著發結的手指更用力了。
下一秒,一只帶著薄繭、骨節分明的大手,卻帶著一種近乎輕柔的力道,伸向了她發髻側旁。
“咔噠。”
一聲極輕微的機括聲響。
林黛玉只覺得頭頂驟然一輕!那頂沉甸甸的、壓了她一整天的華麗鳳冠頂飾連同珠翠,竟被賈玌干脆利落地卸了下來!
“啊!”林黛玉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得低呼出聲,終于忍不住抬起了頭,那雙含情目帶著驚詫和一絲尚未褪去的羞怯,撞進了賈玌深邃的眼眸里。
“別動。”賈玌低沉的聲音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動作卻并未停歇。他隨手將那頂飾放到一旁的矮幾上,發出輕微的磕碰聲。接著,他的手指靈活地在她發間穿梭,動作快而穩,竟是將那些固定發髻的沉重金簪、珠釵,一根根、一件件地取了下來。
沉重的束縛感一層層剝離。濃密如瀑的青絲瞬間失去了支撐,柔順地滑落肩頭,披散下來,襯得她巴掌大的小臉越發白皙精致,也添了幾分平日少有的柔婉。
林黛玉完全愣住了,看著他專注地替自己卸去釵環,那動作自然得仿佛做過千百遍。心中的驚詫壓過了羞窘。
賈玌將最后一根固定發髻的赤金簪取下,看著那如墨的青絲徹底披散開,這才停手。他垂眸,看著眼前卸去了沉重頭飾、青絲披散、只著大紅嫁衣的女子,燭光在她眼底跳躍,帶著懵懂的驚色,更顯得楚楚動人。
他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忽然開口,聲音依舊是低沉微啞的,卻問了一個全然不相干的問題:
“餓了吧?”
林黛玉又是一怔,沒想到他會問這個。一天下來,除了清晨上妝前勉強用了些粥點,之后繁瑣的儀式、緊張的心情,讓她幾乎水米未進。此刻驟然被問起,那被忽略的饑餓感瞬間清晰起來。
她下意識地輕輕點了點頭,隨即又覺得不妥,臉頰微紅,低聲道:“還……還好。”
賈玌的目光掃過旁邊矮幾上晴雯之前端來、幾乎未動的精致點心,又落回她臉上,顯然沒信她那句“還好”。
他轉身,走到門邊,并未開門,只是提高了些聲音,清晰地對外吩咐道:“雪雁。”
“奴婢在!”外間立刻傳來雪雁清脆又帶著緊張的應聲。
“去小廚房,取一碗熱粥來。清淡些。”賈玌的聲音簡潔明了。
“是!奴婢這就去!”雪雁的腳步聲飛快地跑遠了。
賈玌這才回身,重新走到床邊,看著依舊有些怔忡的林黛玉,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折騰一天,粒米未進,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先吃點東西墊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