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閣上緊繃的死寂松動。
慶帝緩緩松開賈玌,眼底翻涌的情緒沉入深邃!
他閉了下眼,再睜開時,那屬于天子的威嚴已重新凝聚。
他抬手,用玄青色常服的衣袖內側,動作深沉但克制地在眼角按了按,徹底拂去那失控的濕痕,恢復帝王儀容。 臉上只余下淡淡的線條。
目光投向承慶堂的方向,燈火與人聲隱約傳來。
“天戈,前頭承慶堂開席,是為你母親賀壽?” 他頓了頓,記起遼府今日宴席,“聞說令堂近來沉疴盡去,此乃大吉,闔府歡慶?!”
賈玌立刻躬身:“陛下圣恩垂念。正是家慈“大病”初愈,略備素宴,一感君恩浩蕩,二慰親友掛懷。”
“唔……”慶帝頷首,“既是喜事,朕既在此,自當親去賀上一賀。權當......朕也沾沾這喜慶,近一近人情!”
“臣惶恐!陛下親臨垂恩,家慈及闔府上下,感激無地!”
“帶路。”
......
承慶堂內。
宴席喧囂依舊,推杯換盞的熱絡之下,暗藏著一股無形的凝重。
賈敬、賈赦與林如海三人維持著表面的談笑,心神卻懸在通往觀瀾閣的每一個細微響動!
賈璉等府中男子更是手中素酒杯不離手,掌心潮熱!
女眷們也在屏風后談笑風生!
這時,一道伶俐的身影穿過花廳,趨至內席賈梁氏座前。
她身上是件嶄新的白綾立領襖子,外罩一件式樣簡單卻裁剪精當的水紅比甲,比甲領口和邊緣用極細的靛藍滾邊壓得一絲不茍。
烏溜溜的頭發綰成利落的圓髻,只簪一根小指長、光潤無紋的白玉簪,通身上下干凈利落,正是頂級勛貴府邸一等大丫鬟最得體的裝束。
——正是賈玌的貼身丫鬟瑞雪!
瑞雪的出現吸引了賈母的注意。
看著這清秀伶俐、舉止穩重的丫頭,又想起前些日子聽黛玉、寶釵、探春幾個姑娘私下閑話時,不止一次提過這位瑞雪姑娘不僅辦事穩妥,還有一副難得的好嗓子,尤其會唱一首國公爺親自寫的曲子,姑娘們皆是贊不絕口。
賈母心中一動,今日是賈梁氏病愈的大喜日子,心情格外舒暢,最愛熱鬧新鮮。
想到這她臉上笑容更盛,對著下首的賈梁氏樂呵呵地開口道:
“我常聽姑娘們念叨,說是國公爺身邊這位瑞雪姑娘,唱得一手極好的曲子,還是他親自譜的詞?!老身活了這么大歲數,倒真沒福氣聽過呢。”
她聲音帶著濃濃的好奇,目光轉向正恭敬侍立的瑞雪:
“不知今日,我這老婆子可有這個福分,聽瑞雪姑娘唱上一曲?也讓咱們都沾沾國公爺的才氣,樂呵樂呵?”
此言一出,席間眾女眷的目光頓時都集中到了瑞雪身上,充滿了好奇和期待。
黛玉、寶釵、探春等知情的姐妹更是眼睛一亮,含笑看著瑞雪。
賈梁氏連忙笑道:“老太太說哪里話,這是她的福分。瑞雪,老太太想聽你唱曲兒,你可得好生唱來。”
瑞雪被眾人看著,臉上飛起兩朵紅云,但舉止依舊大方,她恭敬地福了一福:
“能得老太太垂青,是奴婢天大的福氣。只是那曲子......是爺偶然所作,奴婢學得粗淺,恐污了老太太和各位太太姑娘們的清聽?!?/p>
“哎喲,你這丫頭,忒謙虛了!咱們可是親耳聽過的,好不好聽還能不知道嗎!”王熙鳳在一旁笑著打趣,“快唱快唱,老太太等著呢!咱們也都想聽聽國公爺的大作!”
“就是就是!”
探春也笑著附和。
屏風外,男賓席。
王熙鳳和探春的聲音傳出來,引起注意。
交談聲低了下去
“國公爺的大作...”賈璉離屏風近,聽清了,轉頭對賈蓉低笑:“聽見沒?老太太要聽曲兒!說是國公爺屋里的瑞雪唱他寫的曲子?”
“?。??”賈蓉一愣:“國公爺還會寫曲子?頭回聽說!平日只見他整日忙于批軍報、練武藝,還有這手?”
附近賈赦聽見,好奇的一聲:“哈!新鮮!咱家這殺伐決斷的國公爺,還是個會譜曲的才子?哈哈哈!”
他這一笑,引得更多人看過來。
賈敬皺眉瞪他。
賈政捋須,面露意外。
林如海端杯的手一頓,目光也帶著驚訝。
賈玌十二歲從軍,六年來血火里打滾,心思深沉似海,手段凌厲如刀,所謀所思皆是家國天下、權柄制衡。
詩詞歌賦?
還曲?
這等尋常勛貴子弟附庸風雅的玩意兒,與賈玌人設實在格格不入!
賈璉好奇問賈敬、賈政:“父親,二叔,你們也不知道?”
賈敬搖頭:“玌兒軍務忙,未曾提過?!?/p>
賈政也道:“確是不知。”
男賓席議論紛紛,都好奇賈玌會寫什么曲子,注意力被吸引,連帶著對閣樓的緊張都稍緩。
眾人豎起耳朵,等著聽唱。
內外期待,承慶堂短暫安靜。
女眷席上,賈母看著準備開腔的瑞雪,興致更濃,笑著問身邊的姑娘們:“好孩子們,你們總說這曲子好,可知它叫什么名兒?”
迎春見問便輕聲答道:“回老太太的話,這曲子名叫關山酒?!?/p>
“關山酒?”
賈母聽著思索一番,覺得這名字頗有幾分邊塞蒼涼之氣,與賈玌身份倒也相合!
瑞雪福了一福,挺直腰背,清亮的眸子微抬,定了定神。
那清越而帶著獨特抑揚頓挫的嗓音,穿透了內席的屏風,清晰地響徹整座承慶堂:
“ —— 我自關山點酒, 千秋皆入喉......更有沸雪酌與風云某! ”
詞句鏗鏘,透著一股縱覽古今、氣吞山河的狂放。
承慶堂門外。
就在這歌聲穿透廳門溢出的瞬間。
一行四人正悄然踏階而上——
然,歌聲甫起!
慶帝邁出的左腳剛剛踏上最后一級臺階,腳步瞬間懸停在了半空!
他整個人如同被驟然凍結!
目光猛地一凝,穿透朦朧的燈光和喧騰的人聲織成的薄紗,死死釘在了那扇燈火通明的廳門入口!
那歌聲……那詞、那氣魄!
賈玌的腳步也幾乎同步停下,他目光同樣投向內里,瞬間明白了聲音來源——瑞雪。
臉上依舊平靜,只是眼底深處似乎掠過一道極其復雜的微光,快得無人能辨!
男賓席上的所有人皆被歌聲所吸引,無人注意慶帝、賈玌幾人的到來!
歌聲陡然拔高,孤傲之氣破空:
“我是千里故人......年少猶借銀槍逞風流!”
簾外陰影中,慶帝玄青衣袍下指節猝然攥緊——清流關血色中,斬纛奪旗的畫面——刺破記憶!
因為——這......可謂是他此生最是輝煌的榮耀之一!
悲愴攀至頂峰,字字泣血:
“......
瞧得亂世,一般嶙峋瘦
塞外硝煙未斷,黃云遍地愁
......”
曲風驟轉!
瑞雪昂首,喉間迸出金石裂帛之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