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
巨大的柱子撐著高高的屋頂,陽光從大門照進來,在地上留下冷冰冰的光塊,可大殿里還是冷得刺骨。
龍椅上坐著個人。
一身明黃龍袍,金線繡的龍在慘白的光里刺眼得很。但這袍子套在他身上,空蕩蕩的,像唱戲的行頭。
義忠親王——他自封的“皇帝”。
他背挺得筆直,坐在那兒,好像要撐住這快塌了的殿。
可眼睛是空的,越過下面空無一人的臺階,越過冰冷反光的地磚,死死盯著大門口那片被煙熏灰的天。
大殿里,就他一個。
沒喊萬歲的臣子,沒站崗的侍衛,沒伺候的太監。
這天下最有權力的地方,現在空得嚇人,只有外面越來越近的喊殺聲。
像個大墳。
“王...陛、陛下——!!”
帶著哭腔的尖喊突然撕破了安靜。
太監馮保連滾帶爬沖進來,“噗通”跪在冷冰冰的金磚上,頭磕得咚咚響,聲音抖得不像樣:
“破...破了!廣渠門破了!賈天戈...賈天戈帶著他那幫殺神沖進來了!朝陽門...朝陽門也快完蛋了!守軍...降的降,跑的跑!神策營...神策營正往皇城殺啊陛下!!”
喊聲在大殿里撞出回音,更慘了。
一步錯,步步錯...馮保心里悔得腸子都青了。早聽戴權老祖宗的話,老實伺候太上皇多好,哪會落到這步田地...
龍椅上的人影好像被驚醒了。
他脖子僵硬地,一點點轉過來。
那雙空了的眼睛,終于有了點活氣,落在下面哭得稀里嘩啦、抖成篩糠的馮保臉上。
沒表情。不生氣,不害怕,就是...木的。
他目光從馮保那張嚇變形的臉上挪開,慢慢掃過自己身上這件扎眼的龍袍,又慢慢掃過下面空得嚇人的大殿。
文武百官呢?
千軍萬馬呢?
夢想中的九五之尊,君臨天下......原來,終究是黃粱一夢,是這奉天殿里一個孤魂野鬼般的笑話。
他閉上了眼。
再睜開,眼底那點木然底下,好像換了種東西。
一個名字,從他干裂的嘴唇里擠出來,沙啞,但在這死靜的大殿里聽得清楚:
“常…翰…飛…何在?”
馮保身子猛地一哆嗦,頭埋得更低了,差點啃到地磚,聲音帶著哭出來的水音兒和怕到骨子里的顫:
“常...常都督他...在廣渠門...死頂著不退...被...被熊文龍那煞神...活捉了...!” 他喘了口氣,帶著哭腔補了一句,“...聽說,捆得像頭待宰的豬!”
“活...捉...?” 義忠親王干巴巴地重復了一遍,聲音像砂紙磨木頭。
他那雙空了的眼珠子,又慢吞吞地挪回自己身上這件刺眼又死沉的龍袍上,再挪向下面空得讓人心慌的大殿。
沒人了。
文官武將沒了,兵也沒了。
連最后能指望的常翰飛......也成了人家砧板上的肉。
“呵...呵呵...” 喉嚨里滾出幾聲啞笑。
他那挺直的背脊,好像突然被那身龍袍壓垮了,微微佝僂下去。
手指頭無意識地揪住了胸口的金龍刺繡,揪得死緊,指關節都白了。
“...這衣裳...” 義忠親王嘴唇動了動,聲音輕得像呵氣,“...真的好沉啊...”
馮保嚇得抬起一點眼皮偷看。
龍椅上的人影猛地一晃,手似乎想去抓扶手,終究沒夠著。
......
皇城內外。
“降者不殺!”
“棄械跪地者免死——!”
吼聲如同潮水,沿著內城寬闊的街道席卷而來,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宮墻巍峨,但此刻更像一座巨大的囚籠。
守門的叛軍侍衛,早已面如土色。聽著那無可阻擋的聲浪逼近,看著宮外遠處騰起的煙塵,最后一點抵抗意志徹底粉碎。
“開...開宮門!” 一個軍官嘶啞地喊,聲音帶著解脫般的顫抖。
沉重的宮門,在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中,被緩緩推開。
沒有戰斗,只有一片死寂的投降。
宮門洞開。
賈玌一馬當先,踏入宮門。
他身上的先登重甲血跡斑斑,背后的猩紅護背旗在皇宮肅殺的風中獵獵作響。
目光如電,掃過跪伏在宮道兩側、瑟瑟發抖的叛軍侍衛和太監。
“控制各門!清點俘虜!遇抵抗者,格殺勿論!”
命令簡潔冰冷,如同鐵律。
身后,沉默如鐵的神策營精銳如同黑色的洪流,迅速而有序地涌入宮城,分兵把守各處要害,接管防務。
...
鑾駕入宮。
宮門外,更大的動靜傳來。
在精銳羽林衛和神策營鐵騎的層層拱衛下,兩架明黃色的鑾駕,緩緩駛入洞開的宮門。
慶帝端坐于前駕,玄袍依舊,面容沉靜,眼神深處是風暴過后的深邃與絕對的掌控。
太上皇的鑾駕緊隨其后。這位歷經滄桑的老人,透過紗簾看著熟悉的宮闕,看著跪伏滿地的昔日侍衛、太監,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種閱盡千帆的疲憊與洞悉!
再之后,是太子、內閣重臣、六部尚書、開國與武勛一脈的勛貴們...文武百官,除了少數附逆被擒或自盡的,幾乎全數在此!
他們或騎馬,或步行,簇擁著鑾駕,重新踏入這座象征著帝國最高權力的宮城。
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劫后余生的復雜,以及重回權力中心的凝重。
隊伍沉默地行進在空曠的宮道上,只有甲胄的鏗鏘和沉重的腳步聲在回蕩。
沿途所見,盡是跪伏的身影和丟棄的兵器。
奉天殿前。
隊伍最終停在了那座象征著至高無上權力的奉天殿前。
巨大的殿門緊閉著,如同一個巨大的謎團,也像一個剛剛結束鬧劇的空曠舞臺。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兩扇沉重的朱漆大門。
賈玌早已下馬,按劍肅立在皇帝鑾駕旁側前方,玄甲猩旗,如同最忠誠的磐石與最鋒利的戈矛。
他的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殿門和四周,確保萬無一失。
慶帝緩緩從鑾駕上站起,沒有看任何人,目光如淵,直直投向那緊閉的殿門。
“開殿門。”
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幾名魁梧的羽林衛上前,用力推動沉重的殿門。
“嘎——吱——呀——”
令人心悸的摩擦聲響起,巨大的殿門被緩緩推開。
殿外的天光,猛地刺入這空曠、冰冷、死寂了太久的大殿深處,驅散了部分陰影,照亮了飛舞的塵埃。
殿內的景象,瞬間映入所有人的眼簾。
空蕩。
死寂。
只有那高高的、孤零零的蟠龍金椅上...歪斜著一個身著刺眼明黃龍袍的身影。
義忠親王。
他佝僂著背,頭無力地垂在胸前,一只手還死死揪著龍袍的前襟......
在他身前不遠處的金磚地上,太監馮保蜷縮成一團,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
陽光,終于重新照進了奉天殿。
照亮了金磚,照亮了蟠龍柱,也照亮了那龍椅上凝固的絕望,和龍椅下無盡的卑微。
慶帝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鐵尺,緩緩掃過這空寂的大殿,最終落在了那龍椅上的身影上。
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抬步,沉穩地踏入了這剛剛被“收復”的帝國心臟!
太子、太上皇、文武百官,如同無聲的潮水,緊隨其后,嘩啦啦地涌入這空曠了太久的大殿。
帝國的權柄——在這一刻,無聲而沉重地,重新歸于它真正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