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甲鏗鏘聲中,賈玌緊隨太子踏入中軍大帳。帳內燭火通明,十二盞銅燈將帳內照得亮如白晝。
十余位大臣分列兩側,盔甲與官袍相間,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殿下到——!"
親衛剛唱喏完,左側最末位突然竄出一道絳色身影。
"太子殿下!國公爺!"
錦衣衛指揮使黃興竟連禮數都顧不得了,三步并作兩步沖到帳中,"噗通"跪地。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太子腳步一頓。
賈玌眼神驟然銳利,右手已按上劍柄。
卻見這位平日里最重儀態的錦衣衛頭子渾身都在發抖,雙眼布滿血絲,似比城外逃難的流民還要狼狽三分。
"黃卿這是..."太子話音未落,黃興猛地抬頭——
"臣,探聽到陛下在江南的消息!"黃興的嗓音嘶啞,可說的每個字都能讓在場眾人心顫不已,"陛下龍體安康,現在就在——滁州!"
這幾個字如同驚雷炸響,震得滿帳文武齊刷刷變了臉色。
"嘩——"
帳中如同炸開了霹靂。
幾位老臣踉蹌后退,史鼐直接撞翻了身后的燈架。
賈玌感覺自己的血液在瞬間凝固——這是他們所有人都以為已經殉國的皇帝啊!
太子猛地一把攥住黃興的衣襟,龍紋錦袍下的指節泛白:"你......你再說一遍?"
"千真萬確!"黃興從懷中掏出一封的密信,"微臣麾下密探舍命送來的消息。三日前..."
“......”
——————
數日前,金陵皇宮——
慶帝望著蘇銘遠去的背影,深邃的眼眸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
火炮聲此起彼伏,整座宮殿都在震顫,檀木案幾上的茶盞"叮叮當當"地跳動。
然而他卻負手而立,染血的龍袍在燭火映照下更顯肅殺。
——太子有勇有謀;
——天戈忠心耿耿;
——就連這小小錦衣衛僉事也膽色不凡......
慶帝忽地輕舒一口氣,緊鎖的眉宇竟舒展了幾分。
既然江山后繼有人,忠臣良將輩出,他又有何懼?
想到這里,慶帝忽然大笑三聲:"夏盼盼——上酒!"
夏守忠嚇得一個哆嗦:"陛下!眼下......"
"放肆!"慶帝一腳踹翻龍案,"去給朕取酒來!"
這一聲咆哮宛如虎嘯,震得殿外值守的禁衛都縮了縮脖子。夏守忠再不敢多言,慌忙爬起身去取酒。
就在這時——
"咣當!"
殿門被猛地推開。
"陛下!太上皇駕到!"一名虎賁校尉急聲稟報。
話音未落,只見一名身著玄青道袍的老者大步邁入殿內。
而后腰桿卻挺得筆直,灰白相交的發髻用一根木簪束起。
"父皇......"
慶帝收斂神色,剛要行禮。
"免了!"
太上皇厲聲打斷,龍目如電掃視殿內狼藉:"告訴朕,外面究竟發生了何事?!"
在他身后,戴權和徐成戰戰兢兢地躬身而入。
徐成更是面白如紙,堂堂應天府中軍都督,眼下二帝南下祭祖,卻在他大軍駐扎的地盤上,發生這等事......連自己的軍隊都指揮不動!
"不過是些宵小作亂罷了。"慶帝淡然道。
"宵小?!"
太上皇怒極反笑,猛地指向殿外:"孤還沒聾沒瞎!炮火都快打到乾清宮了,你告訴朕是宵小作亂?金陵城內三重軍衛呢?!都是擺設嗎?!"
慶帝神色不變,只輕輕吐出兩字:"下毒。"
"什么?!"
太上皇瞳孔驟縮,身形微晃。戴權眼疾手快,急忙上前攙扶。
"練武營全軍中毒。"慶帝語氣森寒,"至于備武營......"
說著,他目光如刀刮向徐成:"徐愛卿,你可知曉?"
徐成渾身一抖,"噗通"跪地:
"微臣......微臣罪該萬死!"他抬起頭時,臉上滿是驚惶與不解:"可微臣確實不知啊!今夜本該是練武營輪值,備武營駐守城外,一切如常......"
"如常?"慶帝聲音陡然提高,"三萬大軍一夜之間土崩瓦解,這就是你口中的'如常'?!"
徐成渾身發抖,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微臣......微臣......"
太上皇見狀,眉頭緊鎖:"徐成跟隨朕多年,忠心耿耿,絕不會參與謀逆。皇帝,此事恐怕另有隱情!"
慶帝深吸一口氣,而后也無所謂了:"父皇教訓的是。但徐成身為中軍都督,防務出現如此大的紕漏,難辭其咎!"
徐成聞言,面如死灰,卻不敢辯駁,只是重重叩首:"微臣愿以死謝罪!"
"現在不是論罪的時候。"太上皇沉聲道,"當務之急是如何退敵。"
"父皇教訓的是。"慶帝突然笑了,那笑容在燭火映照下竟顯出幾分灑脫,"不過這些跳梁小丑既然敢造反,必定做足了準備。"
他隨意地彈了彈龍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語氣輕松得仿佛在談論天氣:
"三萬大軍一夜盡毀,練武、備武兩營戰力全無,眼下這皇城里,就剩下幾千虎賁軍......"
轉過身的瞬間,慶帝眼底閃過一絲鋒芒:
"而且,守城軍械多半也被動了手腳。"他隨手從御案上拿起一張弓,稍稍用力一拉——
"啪!"
弓弦應聲而斷!
"連這宮里的備用弓都被人做了手腳。"慶帝將斷弓往地上一扔,臉上笑意未減:"怕是熬不到天亮了!"
太上皇瞳孔驟縮,龍頭拐杖重重杵地:"胡說!朕立刻調......"
"來不及了。"慶帝擺擺手打斷了太上皇的話,轉身望向北方。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層層宮墻,直抵千里之外的京城:"只要京城不亂..."
話音未落,殿外突然傳來一聲轟然巨響!
整座宮殿都在震顫,梁柱間簌簌落下塵埃。
"陛下!"夏守忠驚叫聲中,慶帝卻紋絲不動,依舊凝視著北方,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跳梁小丑,翻不起什么風浪!"
這話一出口,太上皇突然變了臉色。
他太了解自己的這個兒子了——這哪里是在討論如何退敵?
——分明是在交代后事!
"你...你..."太上皇顫巍巍地指著慶帝,突然意識到什么,龍目中閃過一絲驚恐:"你在尋死?!"
慶帝這才轉過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父皇說笑了。"
"放屁!"太上皇猛地沖上前,一把揪住慶帝的龍袍領子,"秦戩!你給朕聽好了——老子還沒死呢!這江山輪得到你來殉?!"
這一聲中氣十足的怒吼震得殿內所有人不敢抬頭。
連慶帝都怔住了——自從登基后,已經多少年沒被父皇直呼其名了?
徐成跪在地上,突然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太上皇!陛下!微臣愿帶親衛死守宮門,為二位陛下爭取時間!金陵城內還有忠義之士,必能..."
"不用了。"
慶帝輕輕掰開太上皇的手,龍目中閃爍著莫名的光芒。
"荒唐!"太上皇氣得胡須都在顫抖,"你是一國之君!豈能......"
"報——!"
一聲急促的通傳打斷了他的話。
只見一名虎賁軍校尉滿身血污沖進殿內:"叛軍已攻破西華門!韓將軍正率親衛死守,但恐怕......"
慶帝神色不變,只是輕輕點頭:"朕知道了。"
然后,他轉身,面向殿外火光沖天的戰場,緩緩抽出腰間天子劍。
劍鋒出鞘,寒光映照殿內外廝殺的血色。
"寧可斷頭死——"他的聲音并不高亢,卻字字如鐵,砸在滿殿大臣耳中。
太上皇雙目赤紅:"癡兒!你......"
"不作屈膝降!"慶帝厲喝,猛地一揮劍,龍袖應聲而裂!
——"啪!!"
滿殿死寂!
斷袖而明志!
徐成渾身發抖,竟不敢抬頭。
而戴權,卻是......沒有跪下。
這位伺候了太上皇半輩子的老太監,此刻竟罕見地挺直了佝僂的背脊,渾濁的目光里泛著一層朦朧水光。
他死死盯著斷裂的龍袖,又緩緩抬頭,看向慶帝決絕的背影——
“……”
他深吸一口氣,忽然笑出聲來,笑聲沙啞!
“老奴......”他緩緩開口,語氣里竟帶著幾分恍惚和欣慰,“老奴伺候老主子大半輩子,又陛下如有如此豪情......”
“如今......”他抬起頭,眼角的皺紋因微笑而舒展,“倒是死而無憾了。”
......
"噼啪——!"
隨著夏守忠一聲令下,熊熊大火驟然燃起!
殿外的火把被同時拋向廊柱、窗欞,整座宮殿頃刻間被烈焰吞噬!火舌翻滾著舔舐朱漆鎏金的殿檐,將黑夜映照得宛如血染!
慶帝與太上皇大步邁出宮門,卻見——
數百近千名持刀太監早已列陣以待!
他們身著灰藍衣袍,手持利刃,森然立于火海之前。
這些平日里低眉順眼的閹人,此刻竟都挺直了脊背,眼中寒光閃爍!
遠處,叛軍的鐵蹄聲已轟鳴而至!
火光照亮了叛軍的旗幟——
一桿黑底金蛇的軍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轟隆!"
宮殿一角在烈火中轟然坍塌,火星飛濺,如雨般砸落在地!
就在這時——
"嗖!嗖!嗖!"
如蝗般的箭雨突然自叛軍側翼呼嘯而來!
"噗嗤!噗嗤!"剎那間,數十名叛軍慘叫著跌落馬下!
"援軍?!"夏守忠猛地抬頭,渾濁的老眼瞪大!
只見宮墻另一側——
"殺——!"
震天喊殺聲中,一桿"忠靖侯史"的大旗破開煙塵!
史鼎身披鐵甲,手持長矛,胯下戰馬如龍般沖殺在前!
在他身后,數千精銳如洪水般傾瀉而入!而更令人震撼的是——
另一側,陳守年竟率領殘存的虎賁軍橫插而至!
兩股鐵流如狂濤怒浪,狠狠撞向叛軍側翼!
"是陳大人!是史侯爺!"夏守忠渾身顫抖,終于忍不住老淚縱橫,"陛下......我們有救了!"
慶帝死死盯著戰場,只見——
史鼎長矛所向,叛軍人仰馬翻!
陳守年更是狀若瘋虎,一柄鋼刀上下翻飛,所過之處血肉橫飛!
"沖過去!"史鼎怒吼,"護駕!!"
容不得他們不著急——連著皇宮內城都著火了,再是耽擱......
皇宮著火,陰差陽錯之下,他們以為是叛軍已經殺到了內城,所以可謂是鉚足了勁破釜沉舟,憑借這般士氣竟一下子突破了叛軍的封鎖線,殺了進來!
兩支鐵軍如同兩柄尖刀,竟在數萬叛軍中硬生生撕開一條血路!
"陛下——!"
渾身浴血的陳守年終于沖到近前,翻身下馬便是一跪:"臣......救駕來遲!"
太上皇急忙上前攙扶:"快快請起!你們......"
話音未落——
"報——!"
一名虎賁軍渾身是血沖來,"東華門......東華門已破!叛軍主力......殺過來了!"
眾人臉色驟變!
陳守年霍然起身,嘶聲道:"請陛下速速移駕!臣愿斷后......"
"不。"
一道沙啞的聲音忽然打斷了他。
眾人回頭,只見——
戴權緩步上前,枯瘦的老臉上竟掛著一種近乎釋然的微笑:"忠靖侯、陳大人......你們都是朝廷棟梁。"
他說著,轉身望向慶帝與太上皇,深深一拜:"可陛下和上皇......是不是忘了老奴呀?!"
"......?"眾人都是一愣。
戴權卻已挺直腰桿,渾濁的眸子在火光中閃爍著駭人的精光:"這皇城里......還有上千名太監吶!"
"老奴......愿領他們斷后!"
此話一出,滿場寂靜!
太上皇猛地一震,蒼老的面容瞬間漲紅!
"戴權!你......"
"上皇!"戴權突然厲喝,竟是第一次打斷了主子的話!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熊熊燃燒的宮門:"沒有時間了!"
"老奴這條命......本就該死在那年冬天!"他嘶啞地笑了,"能活到現在......已經是賺了!"
千名太監沉默地列陣,冰冷的目光齊刷刷盯向涌來的叛軍!
"......好!"
慶帝突然一步上前,竟伸手重重按在戴權肩上:"朕......"
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終究沒再說下去。
反倒是戴權咧嘴一笑,露出因年老而滿口殘缺的門牙:"陛下快帶上上皇快走吧......老奴這把老骨頭......"
"還能替您于與上皇......咬死幾個叛賊!"
說完,他毫不留念的猛地轉身,枯瘦的身軀在火光中竟是前所未有的挺拔!
"他奶奶的,是爺們的——!"
戴權嘶聲咆哮:"隨咱家......殺賊——!"
"殺!!!"
“追隨老祖宗!!!”
上千名太監齊聲怒吼,竟如猛獸般沖向了潮水般涌來的叛軍!
太上皇渾身顫抖,老眼通紅!
"......走!"慶帝一把拉住父皇,聲音沙啞:"別辜負他們......"
一行人急速向援軍來時的方向撤退,身后——
是沖天火光!
是血肉橫飛!
是戴權那沙啞到極點的狂笑——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
“上皇......老奴我啊......”
“......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