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朱檐,榮禧堂內(nèi)炭火燒得正旺。
賈母斜靠在羅漢榻上,琥珀跪在腳踏上給老太太捶腿。
下首坐著邢夫人、王夫人,并李紈以及一眾姑娘等,珠圍翠繞坐滿一堂。
"老祖宗,咱們昨日在水月庵的簽文可當(dāng)真奇妙。"邢夫人捧著茶盞笑道,"解簽的姑子說那'鳳棲梧桐'的卦象,正應(yīng)了......"
話音未落,忽聽門外翡翠腳步進(jìn)來:"老太太,璉二奶奶回來了!"
賈母本就斜靠榻上含笑聽著眾人說笑,聞言王熙鳳回來后,頓時(shí)來了精神:
"鳳丫頭不是一早與璉哥兒去國公爺?shù)母狭??怎么回來的如此?....."
賈母本不清楚王熙鳳與賈璉去遼國公府的具體事由,只曉得一早便去拜訪,還以為是為了之前國公爺承諾提拔賈璉、給他鋪路一事,前去感謝并詢問事情進(jìn)展。
如今見她回來,心思瞬間聚焦于此,畢竟這關(guān)乎孫兒的仕途,怎能不放在心上!
老太太話音未落,門外已傳來珠簾清脆的碰撞聲,眾女眷抬眼望去——
只見王熙鳳披著一件淺絨銀鼠氅衣,烏發(fā)間星星點(diǎn)點(diǎn)綴著碎雪,眼角仍帶著幾分未褪盡的嫣紅,唇色卻極淡。
賈母一見她面色,不由得微微蹙眉——這丫頭怎么瞧著比早晨出門時(shí)更顯得憔悴了些?
莫不是有孕在身,過度操勞了?
"給老太太請安。"
王熙鳳福身一禮,嗓音透著幾分柔弱的沙啞,全然不似往日的精明爽利。
"喲,怎么回來的這么早?"邢夫人先開口問,"璉哥兒呢?怎么沒見他一道回來?"
王熙鳳微微一笑:"二爺還有些事要辦,國公爺指派了他辦樁差事,估摸著......今晚都未必能回來了!"
眾人一聽,皆是眼前一亮。
尤其是賈母,臉上笑容更深了幾分:"哦?國公爺親自給安排的差事?可是要緊的?"
王熙鳳含笑輕咳一聲,捏著帕子掩了掩唇角:"我一個(gè)婦道人家,哪懂得那些爺們的事......"
她頓了頓,眼波微轉(zhuǎn),故意放低了聲音,卻又讓全屋人都能聽見:
"我只曉得......國公爺派來十來個(gè)府中朱漆金飾的親衛(wèi)協(xié)助!"
"嘶——"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能讓得遼國府上的親衛(wèi)出馬——那事情定是不簡單,怕是等璉哥兒辦好這事之后,仕途上的事兒,也快了!
邢夫人一聽,頓時(shí)喜得合不攏嘴,拍手也是拍手叫好:
"哎呦!我就說璉兒是個(gè)有造化的!"
王夫人坐在一旁,臉上的笑有些僵硬嘴唇動(dòng)了動(dòng),最終還是沒了說話的心思!
王熙鳳眼角一掃,不由得心里一凜——
咦?二太太今日神色怎的這般古怪?
往日里,王夫人對(duì)這類消息向來是最上心的,尤其涉及子侄前程,她少不得要假意關(guān)心幾句,以彰顯自己賢良淑德。
可此時(shí),王夫人非但沒說話,反倒垂著眼眸,面容蒼白,眼角還泛著微微的烏青,像是熬了一夜的憔悴。
王熙鳳心頭微動(dòng),不由得想起昨日老太太單獨(dú)讓二太太留下,結(jié)果從水月庵回來的路上,二太太莫名發(fā)了幾次呆,甚至在馬車?yán)镞€喃喃自語了幾句聽不懂的話。
難不成......是昨夜沒睡好?
賈母見王夫人一言不發(fā),眉頭微皺,隨即又舒展開來,笑著對(duì)王熙鳳招手:"來來來,鳳丫頭坐這兒。"
鳳姐收回心神,緩步上前,卻并未立即坐下,而是輕輕撫著小腹,柔聲道:
"老太太,孫兒媳婦今日......還有另一樁事,想請您準(zhǔn)允!"
賈母見她神情慎重,不由得收斂了笑意,關(guān)切問:"什么事?你說——"
王熙鳳深吸一口氣,而后語出驚人:"孫兒媳婦今日......想辭去管家之職。"
"什么?!"
屋內(nèi)眾人瞬間一驚,恰似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俱都愣住,面上盡皆浮現(xiàn)出震駭之色。
想那王熙鳳,素日里何等樣人?
在眾人心中,她向來強(qiáng)勢果決、精明能干,將榮國府上下內(nèi)外一應(yīng)事務(wù),操持得滴水不漏,事事皆在其掌控之中。
平日里爭強(qiáng)好勝之心,眾人皆知;對(duì)那權(quán)柄之事,更是看得極重,分毫不讓。
今時(shí)今日,竟從她口中吐出“不想管家”這等言語,直如晴天霹靂,實(shí)在大大出乎眾人意料之外。
一時(shí)間,偌大的榮禧堂內(nèi),靜謐異常。
"鳳丫頭莫不是魘著了?"邢夫人最先回過神來,嗓音陡然拔高,"這好端端的......"
李紈也滿臉訝然,忙起身走近王熙鳳,拉著她的手:
"二奶奶這是怎地了,府里上下這么多事兒,一直以來全仗著您操持,方能井井有條。
你若辭去,一時(shí)之間可如何是好?
莫不是遇到了什么難處,說出來大家也好幫襯幫襯!"
一眾姑娘們也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眼中滿是疑惑與不解。
探春最先回過神來,也是兩步上前握住王熙鳳的手,聲音急切:
"二嫂子,可是身子不適?若有什么難處,只管說與大伙兒聽,咱們一起想辦法..."
其余人不說,但也滿是擔(dān)憂的看著王熙鳳。
王熙鳳抬眸,看著眼前的李紈、探春、還有那一雙雙關(guān)切的眼,驀地心頭一暖。
她自小八面玲瓏,與人交往,皆是利字當(dāng)頭。
便是與這些姊妹們相處,雖明面上親近,實(shí)則心里總隔著三分算計(jì),七分試探。
可此時(shí)——
探春攥著她的指尖微微發(fā)顫,眼中俱是急切;
李紈聲音里卻不自覺帶了幾分焦急;
迎春也擠到近前,擔(dān)憂地瞧著她......
她們竟是真心實(shí)意在關(guān)心她!
這一念閃過,王熙鳳心頭似被什么輕輕一撞,竟是一時(shí)失語,眼眶微酸,險(xiǎn)些落下淚來。
——原來在這府里,并非人人皆等著看她笑話;
在這偌大的榮國府中,終究還有些許真情,不摻雜算計(jì),不摻和利害,就這樣直愣愣地?cái)傇谒矍啊?/p>
國公爺說得對(duì)......
‘我精明狠辣,處處算計(jì),卻不知賈府上下,真正敬我者幾人?真正憂我者幾人?他日我若失勢,又有誰肯伸手拉我一把?’
她暗自苦笑:
‘我從前那樣作踐人心,只當(dāng)別人都是蠢的,今日才知道——
原來真有人記掛我王熙鳳,不因著我是管事奶奶,不因著我手段厲害,僅僅......僅僅因?yàn)槲沂撬齻兂ο嗵幍亩┳恿T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