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虛退下后,暖閣內的炭火漸熄,暖意也消了些許。
屋內一時安靜下來,方才的熱鬧仿佛未曾發生過一般。
平兒默默上前,用銅鉗挑了挑火盆里的金絲炭,待火星復燃,才斟酌著開口:
"奶奶今兒答應得太爽快了。"
她語氣輕緩,似是無意間提起,
"那張家既是攀附上了顯赫之家,想必也不是簡單善罷甘休的人家,若日后因退親的事鬧出什么風波來......"
"怎么,你也學會替他們操心了?"王熙鳳手中捻著的銀匙"叮"地一聲點在碗沿上,抬眼笑道:“在是如何的顯赫之家,而今...又有誰能比得上咱賈家!”
王熙鳳說完這句話,頓時挺直了腰背,眉眼間盡是傲氣,下巴微微揚起,眼神中透著不可一世的光芒:
“這京城里,如今誰不知道咱們賈家的權勢?
一門三國公,何等的榮耀!
莫說是一個小小的張家所攀附的人家,就算是再高幾個品級的,見了咱們賈府,也得禮讓三分。”
平兒見她這般,便知她心里已有計較,卻仍忍不住道:
"張家敢打著咱們賈府的旗號四處張揚,未必不敢攀咬一口。
那守備家若真的咽不下這口氣,鬧到朝堂上去——"
"鬧?"王熙鳳冷笑一聲,手指在矮幾上輕輕一敲,"那守備若真有幾分骨氣,早該硬氣一些把人娶進門,何至于鬧到現下這般被動?既沒本事護住自家的親事,還怨得了誰?"
平兒聞言一滯,低頭輕聲道:"奶奶說的是。只是......這等官司若傳出去,怕是有礙咱們府上的名聲。"
"名聲?"王熙鳳不以為然地擺擺手:“怕什么?不過是給長安節度使遞句話的事兒,那云老爺還能不給咱們賈府這個面子?
至于名聲,哼,辦成了這事兒,旁人只會夸咱們賈府有能耐,誰還敢說三道四?”
這一句話壓得極低,卻讓平兒心頭一震。
她不自覺抬頭看了一眼王熙鳳,見她面色如常,只是唇角噙著一抹涼薄的笑,似是早已參透了這世間的不公與算計。
"那靜虛老尼也不是省油的燈,"平兒小心道,"方才張家的事,她分明是故意激您攬下。"
"呵,她那一套手段,也就是哄哄旁人罷了。"王熙鳳嗤笑道,"可她既敢拿話擠兌我,我便接了這活兒,讓她看看,我要辦的事,有沒有誰敢攔。"
王熙鳳說到這里,話音漸落,眉眼間的鋒芒也收斂了幾分。她懶懶地往引枕上一靠,指尖輕輕揉了揉太陽穴,顯出一絲倦意。
"行了,"她擺了擺手,眼瞼微垂,"你今晚回去,把璉二爺的書信印信拿出來,照著張家的事兒擬一張帖子,明日一早讓旺兒送過去。"
平兒見她神色疲憊,便知她是真乏了,忙道:"奶奶放心,奴婢這就去辦。"
王熙鳳"嗯"了一聲,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微微抬了抬眼:"對了,帖子別寫得太細,咱們不是替他守備家說情,不過是叫云老爺秉公處置罷了。"
"是,"平兒心領神會,低聲應道,"奴婢明白,這信里只提張家是賈府的舊交,請云老爺關照一二,至于具體怎么回事,讓他自個兒斟酌便是。"
王熙鳳扯了扯嘴角:"你倒是越來越會辦事了。"
平兒淺笑了一下,沒作聲,只彎身替她將杏子紅綾被褥往上提了提,又把炭盆往炕邊推了推。
她動作輕柔,似乎不愿驚擾了她的睡意。
平兒輕手輕腳地退到門口,一手扶著門框,腳步頓了頓。
她微微側首,目光落在那紗帳后朦朧的身影上——
王熙鳳已半闔著眼側臥在暖炕上,錦被下只露出半個蒼白的側臉,在燭火的映照下竟顯出幾分少見的柔弱。
這念頭剛一浮現就被平兒摁下了。
她在心底苦笑:自己當真是昏了頭,竟會覺得這個殺伐決斷的當家奶奶"柔弱"。
不過......
望向炕上安睡的王熙鳳,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
她深吸一口氣,眼中猶豫之色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堅定。
——————
暮色漸沉,夕陽西斜,
賈璉踏著夕陽回了榮國府。
他雖然喝了些酒,但神思卻異常清明。
若是往日,宴席散后,定要去尋幾個相熟的友人,在勾欄巷里徹夜歡飲,或是悄悄鉆入某個外宅的小院......可如今不同了。
一是賈玌早已告誡過他:"二哥若想日后有所作為,首要便是自律。"
如今想來,那聲音雖輕,卻字字如刀,剜得他脊背發涼;
畢竟事關自己的仕途,況且自家那個兄弟向來都是說一不二的主。
二是......
想到府中那位已有身孕的夫人,賈璉腳步略緩,神色間流露出一絲柔和的愧意。
——她雖霸道強勢,可畢竟是自己的青梅竹馬,更是自己的正頭夫人。
更何況這幾日見她面色總不大好,自己身為丈夫,自當多顧念些。
這般想著,賈璉已經走入了自家小院。
剛進院子,便見廊下靜悄悄的,幾個丫鬟婆子都不在跟前。
賈璉眉頭微皺,正想著鳳姐兒不在房中,卻忽聽屋內傳出一陣窸窣的聲響——
像是有人在翻動抽屜,又像是紙張摩擦的聲音。
他心頭一緊,放輕腳步走近,緩緩推開門縫。
推開門縫望去,只見屋內燭火微弱,一個熟悉的身影背對著門口,正從他那口紫檀木匣中取出什么東西來。
是......平兒!
只見她將那物件小心藏入袖中,轉身欲走,卻不料對上賈璉一雙冷峻的眼睛,登時被嚇得渾身一震,膝蓋一軟,幾乎要跪下來:
"二......二爺!"
賈璉面色陰沉地踏入屋內,隨手掩上門:"你在干什么?"
平兒臉色煞白,嘴唇微微發抖:"我......我只是來給二奶奶取些安神的香料......"
"撒謊!"賈璉冷哼一聲,"那紫檀木匣裝的是我的私物,幾時放起香料來了?!"
話音未落,他一個箭步上前,猛地攥住平兒的手腕,用力一抖——
一枚青玉印信"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在燭光下泛著冰冷的幽光。
賈璉冷笑一聲,眼神銳利:“怎么?現在倒學會偷我的印了?你是打算替誰辦事?”
平兒急得臉色通紅,想要辯解,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卻仍是咬著唇不肯開口。
賈璉盯著她,忽而想到什么,臉色越發陰沉:“莫不是鳳丫頭讓你拿的?”
平兒肩膀微顫,仍舊沉默。
賈璉見狀,已然明白了七八分,臉色愈發難看:“她人呢?”
平兒深吸一口氣,終于低聲開口:“二奶奶此刻在榮禧堂陪著老太太......只說讓奴婢......”
“她讓你偷我的印,替她寫什么?”
賈璉目光銳利,繼續逼問。
平兒死死攥著衣角,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卻始終不肯開口。
賈璉額角青筋隱隱跳動——他太了解王熙鳳了。
自家這位少奶奶膽大包天,向來愛攬事弄權,如今又正是賈家最是風光的時候,更是驕縱了幾分。
此前她私放印子錢,雖被賈玌制止,未釀成大禍,可今日這事兒......偷他的私印,必不是小事!
平兒死死攥著衣角,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卻始終不肯開口。
他一把拽過平兒的胳膊,冷聲威脅:
"你不說,我便直接去問老太太!到時候鬧出來,再驚動了國公爺......別怪我不顧情面!"
驚動國公爺——
平兒被他這一嚇,身子抖得更厲害,眼淚終于滾落:"二爺息怒......二奶奶只是、只是替人遞個條子......"
"替誰遞條子?"賈璉眼神銳利,"什么條子要用我的官印?!"
"是......長安張家的舊事......"平兒聲音細若蚊吟,"二奶奶應了靜虛師太,替張家疏通關系......"
"張家?"賈璉先是一怔,隨即臉色驟變,"可是那樁退親的官司?"
平兒低頭默認。
賈璉只覺一股寒意從脊背爬上來。
他是知道這事兒的——那守備家的兒子與張家小姐訂了親,誰知張家攀上高門,便要毀約。
這本就是一樁官司,若只是尋常說和,倒還罷了,但眼下鳳丫頭竟要冒用他的印,以權壓人?!
"混賬!"賈璉怒極,猛地一拍桌案,"她知不知道這是什么罪名?我的印是能亂用的?!"
平兒顫聲道:"二爺,二奶奶也是覺著......橫豎那云節度使欠府里人情,不過是順水推舟的事,不會出亂子......"
"放屁!"賈璉勃然大怒,"你們婦人懂什么?那守備雖官職不高,但祖上是軍功出身,在兵部頗有人脈!若他豁出去鬧大,御史臺一參,我連官職都要受牽連!"
說到這,賈璉氣得渾身發顫,右手手背"啪、啪"地重重拍擊著左手掌心:
"糊涂!你們這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
如今國公爺正在為我仕途鋪路,若是在此等時候鬧出這等仗勢欺人的丑事,被御史臺的參了一本,豈不是前功盡棄?!"
平兒聞言,臉色煞白:"那、那現在......"
"印給我!"賈璉一把抓起桌上的印信,眼神銳利,"她條子可遞出去了?"
"還、還沒......"平兒慌忙搖頭,"二奶奶說今晚擬好,明日一早讓旺兒送去......"
賈璉臉色稍緩,捏著印信的手指卻仍捏得青白。
若那帖子已然送了出去,便真是麻煩纏身了!
眼下還有轉圜余地,他暗自松了口氣,隨即眼中閃過一抹凌厲——
這般胡鬧,若不敲打,日后還不知要再出什么亂子!
他冷冷抬眼,聲音里帶著不容違抗的威嚴:"平兒,你現在就去榮禧堂,把二奶奶叫回來。"
"二爺......"平兒嘴唇微顫,欲言又止,"老太太這會兒正在興頭上,二奶奶陪著說笑......奴婢若是貿然喚她走......"
賈璉冷笑一聲,"你是怕她,還是怕我?"
他語氣不重,卻字字逼人,平兒聞言,身子僵了一瞬,終究低頭應道:"奴婢這就去。"
說罷,她匆匆退下,臨走時還聽見賈璉冷冷補了一句——
"告訴她,莫要驚動了老太太,尋個合適的由頭,速來見我。"
平兒當即領命,匆匆擦干眼淚,轉身快步離去。
待她走出房門......那方才臉上殘留的慌張驚恐之色,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輕輕呼了口氣,回頭再次望向門內的賈璉,嘴角不自覺地露出一絲笑意。
看來自己做法是對的,若是真依著二奶奶的意思把帖子送出去,那可就險些鑄成大錯了!
平兒深知王熙鳳行事大膽,有時為了利益全然不顧后果,這次若不是讓賈璉知曉,只怕這事兒一旦鬧大......定會影響這些時日來國公爺為賈璉鋪的路子!
若單單只是影響了二爺還好說,可若是真鬧到國公爺那里去......就那位爺的手段......
想到這,平兒也不禁打了個冷戰!
不過,雖說方才被賈璉嚇得不輕,但看到事情有了轉機,她心里也算是踏實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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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她踏進榮禧堂時,王熙鳳正陪著賈母說笑。
平兒站在珠簾外,輕輕咳嗽一聲后在比了一個手勢——這本是她們主仆間的暗號。
王熙鳳抬眸瞥了她一眼,見她神色不對,便借口起身出來。
"怎么了?這副臉色?"王熙鳳皺眉。
平兒低聲道:"奶奶,二爺回來了。"
"他回來又怎的?"王熙鳳眉頭一皺,"平日里他不也時常夜歸?"
"二爺......"平兒嗓音微抖,"他撞見我拿他的印了。"
——咔嚓!
"什么?!"王熙鳳瞳孔一縮,臉色驟然變冷,"你怎么這般不小心!我不是讓你趁他赴宴時拿嗎?早不拿晚不拿,偏偏讓他撞見了才拿..."
平兒低頭,一副惶恐模樣:"我也沒想到二爺會提前回來……"
王熙鳳胸口起伏,冷笑一聲:"他什么反應?"
平兒戰戰兢兢道:"二爺......大怒,總之,奶奶還是回去與二爺說道說道吧......"
王熙鳳見狀,心中雖惱怒平兒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但事已至此,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跟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