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禮太監恭恭敬敬雙手捧著圣旨,竟越過了賈政,直遞到賈玌面前。
賈政的手在半空微微一頓,隨后從容收回袖中,面上的恭敬之色不差分毫。
這一轉瞬的變化雖細微,卻足以讓人覺察其中分量——
賈玌神色如常,只將圣旨接過,略一欠身道:"臣,領旨謝恩。"
堂中眾人一時噤若寒蟬,繼而便是一陣歡騰之聲。
三春姊妹相視而笑,寶釵扶著薛姨媽上前道賀,鳳姐兒已忙不迭地張羅起來,又是吩咐預備筵席,又是叫打點賞錢。
一時間,滿府上下一派喜氣,先前的尷尬竟似從未有過。
"阿彌陀佛!"賈母雙手合十,老淚縱橫,"娘娘平安最是要緊,老身這顆心總算放下了!"
她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拉著鴛鴦道:"快取我的檀香來,我要好生給菩薩上炷香。"
邢夫人在旁邊陪著笑,眼神卻不住地瞟向王夫人——方才傳旨時,王夫人那副面如死灰的模樣,她可是瞧了個真切。
如今瞧她強作歡顏...
"老太太,"邢夫人故作歡喜道,"這真是天大的恩典!咱們家娘娘如今晉了皇貴妃,又得了省親的殊榮..."
說著又瞥了王夫人一眼,見她臉色煞白,心中獨樂,嘴上卻道::"二太太怎么不說話?這可是大喜事??!"
王夫人勉強笑著,聲音卻似從牙縫里擠出:"自然是...喜事..."
聲音發顫,被邢夫人這幅摸樣氣得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
賈母擦了擦眼淚,瞧見王夫人這般形容,心下自是明白。
嘆了口氣,上前握住她的手拍了拍:"只要人平安...人平安就好..."
...
探春拉著惜春,低聲道:"大姐姐誕下公主,又蒙圣恩,最難得是獲準省親。自那年入宮,算來已是多年不見..."
說到此處,眼圈不由一紅。
“而今,總算是有機會再見到大姐姐了!”
惜春卻眨了眨眼,悄聲問:"三姐姐,我瞧二太太怎么..."
探春忙捏了捏她的手,止住她的話頭。
她年紀雖小,卻也明白王夫人一心盼著元春能誕下皇子。
如今雖得晉封,終究...不是皇子,思及此處,探春不覺又想起自己身為女兒身的憾事...
面上卻仍含笑對惜春道:"大姐姐生產辛苦,二太太這是心疼呢。"
賈玌將滿堂各色情態盡收眼底。
面色平靜如水,唯有當目光掃過王夫人顫抖的指尖時,眼底幾不可察地閃過一絲思索。
賈玌目光微轉,待賈母由鴛鴦攙著要走時,忽然上前一步:
"老太太既要上香,我也該去給娘娘禮個佛。這些年在邊關,倒學了些祈福的法子。"
賈母腳步一滯,偏頭看他的眼神先是一怔,繼而那雙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道精光。
老人家何等人物,當即拄著拐杖笑起:
"好好好,你娘娘要知道你這般記掛著她,不知多歡喜呢。"說著便伸手來握他手腕,"來來,咱們一同到小佛堂去。"
鴛鴦見狀忙要跟上,賈母卻擺擺手:"你去幫著鳳丫頭備香燭去。"
說著竟連琥珀、翡翠幾個大丫鬟都支開了。
轉過穿堂時,賈玌虛扶著老太太的胳膊,察覺那枯瘦的手腕在袖中微微發顫。
待入佛堂,青紗垂地,檀香幽幽。
賈母也不急著點香,只慢慢在蒲團上坐了,眼角余光卻仍落在賈玌身上。
她不言,他亦不語,佛堂里靜得連銅磬上的塵粒仿佛都能聽見。
終于,老太太緩緩開口,嗓音低穩:
"玌哥兒,你這般身份來上香......旁人瞧見了怕是要嚼舌根的。"
賈玌垂眸一笑,指尖掠過佛案上一卷經書,淡淡道:
"老太太若覺不妥,此刻讓人傳幾炷香來,孫兒上了就走。"
賈母聞言,眉頭一動,隨即笑了,笑得皺紋里藏了三分精明:"你這孩子,倒學會跟老身繞彎子了。"
她嘆了口氣,緩緩坐直了身子,目光如針似的扎在他臉上:"說吧,什么事值得你這般避著人?莫非——與你大姐姐有關?"
賈玌抬眸,眸光深靜,既未否認,也未作答。
賈母心中一凜,笑意漸漸收斂。
她雖老了,但只要不是關于賈寶玉的事,都心思清明,知道眼前這孫兒如今的地位已非往日可比,能讓他特意尋個由頭避開人私談的事,絕非小事。
賈玌眸光微動,指尖輕輕點了點佛案,聲音不疾不徐:"老太太方才,也瞧見二太太的臉色了罷。"
賈母一怔,隨即眼底掠過一絲了然,嘴角的笑意卻愈加勉強:"你這孩子,倒是眼尖……"
她嘆了口氣,手里捏著的佛珠捻得更快了些,聲音壓得低低的:"你二嬸娘是個糊涂的,整日盯著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皇嗣之事,豈是她能妄想的?我雖老眼昏花,卻也明白這其中的利害。"
賈玌淡淡應了一聲,目光略過佛龕上供奉的蓮花燈,燭火搖曳間,他的神色更顯出幾分冷峻:"老太太明白便好。"
賈母抬眼,細細打量著他的神情,試探著問:"玌哥兒今日特意來尋老身,便是為了這事?"
賈玌緩緩抬眼,燭光在眸底躍動:"今年二月,孫兒奉旨北伐前,曾奉詔入宮面圣。"
佛珠在賈母指間猛地一滯,兩顆珠子相撞發出清響。
"那日...娘娘特意求了圣恩,在殿內見了孫兒一面。"賈玌一頓,眼神直直地看著賈母,"那時便已知曉娘娘有孕在身。"
佛堂里的檀香忽而變得濃重起來。賈母只覺得喉嚨發緊。
"孫兒當時便與娘娘說過——"賈玌忽然抬眸,"賈家,絕不參與立儲之爭。"
賈母瞳孔一縮,死死盯著這位年輕的遼國公:
"你...你當真這般說?"
賈玌的聲音卻仍舊如同冰封的寒潭,毫無波瀾:"我在遼東立了軍功、掌了兵權,陛下雖器重,可終究是帝王!"
"若賈家再摻和進儲位之爭......"
他驟然冷笑,眼底殺機一閃而過——
"那便是取死之道!"
佛堂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如今賈玌位極人臣,權勢滔天,本就已站在風口浪尖,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
只要賈玌...更甚至賈家哪怕有一人透露出對皇儲之位哪怕一絲一毫的興趣,那便能聚集全天下的目光,盯著賈家!
雖說有些事情非他所愿非他所想,可他手握重權,一言一行皆被無限放大,哪怕是不經意間的一句話,都能引得無數人競相揣摩!
這就是權利啊——!
賈玌負手而立,"娘娘聰慧,自然明白其中利害。倒是二太太..."
他冷笑一聲,"怕是被富貴迷了眼。"
賈母呼吸急促起來,枯瘦的手指抓住他的衣袖:"可她..."
"她是長輩,但別忘了,我才是賈家的族長!"賈玌輕輕抽回衣袖,語氣驟然轉冷,"若是讓孫兒知道,府中有人敢借著娘娘的名頭在外興風作浪......"
話到此處突然頓住,佛堂內的溫度仿佛瞬間降至冰點。
賈母心頭劇震,渾濁的老眼對上一雙寒光凜冽的眸子。
那一瞬間,她從這雙眼里看到的不是賈府子侄,而是那個在遼東殺得韃子聞風喪膽的活閻王。
"孫兒不介意..."他忽然俯身,在老太太耳邊輕聲道:"親手了結這個禍患。"
"你!"賈母渾身發抖,望著賈玌毫不動搖的眼神,瞬間明白,若在不制止,王夫人就要踩到賈玌的逆鱗了,"往后,我會與她說道說道..."
"看在同是一家人的份上,告誡的話我也講了!"
賈玌直起身,沒再說下去,只是轉身從香案上取了三支香,就著燭火點燃。
青煙裊裊升起時,賈玌的聲音如同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老太太若是疼孫兒,就管好府里的人。若是管不住......那就好好安養天年!"
賈母望著賈玌離去的背影沉默良久,終于長嘆一聲:
"老身明白了......"
她抬起蒼老的面容,眼中閃過一絲決然:"老身會看好府里的人,絕不會讓任何人壞了大事——就算豁出這條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