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殿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殿內的喜慶氛圍。
太監尖細的嗓音驟然響起:
"太上皇駕到——"
殿內眾人俱是一驚。
皇后整理起衣著、鳳冠;太子下意識站直了身子,目光飛快地瞥向父皇。
慶帝神色不變,只輕輕整了整衣袖:"迎駕。"
珠簾掀動間,太上皇已緩步而入。
他身著素色常服,比上次大典時看起來更加蒼老,唯有那雙眼睛依舊銳利如鷹。
"兒臣參見父皇。"慶帝率先行禮。
"孫兒拜見皇祖父。"太子連忙跟上。
太上皇擺擺手,目光徑直落在乳母懷中的襁褓上:"這就是新添的小公主?"
慶帝示意乳母上前:"正是。剛賜名'懷瑾'。"
賈元春強撐著要下榻行禮,卻被老圣人擺手制止:"剛生產完的婦人最忌風,躺著吧。"
枯瘦手指掀開襁褓一角,忽輕笑出聲:"倒像皇帝小時候,眉眼間透著機靈勁兒..."
太上皇俯身看了看,枯瘦的手指在嬰孩臉頰上方懸停片刻,終究沒有觸碰——
"懷瑾有福氣!"慶帝突然橫插一步,巧妙隔開太上皇與嬰孩,"能得皇祖父親賜吉言。"
太上皇點點頭,皺紋縱橫的臉上浮現一絲滿意之意。
他微微頷首,嗓音低沉:"女兒好,女兒好啊......"
他何嘗不知賈家如今的勢力,尤其是賈玌手握重兵,若賈元春誕下皇子,那皇儲之爭必將更加錯綜復雜,甚至可能引發朝堂動蕩。
如今是個公主,倒讓局勢安穩了。
“皇帝,” 太上皇緩緩開口,目光從嬰孩身上移開,看向慶帝,“賢德妃給皇家添了位公主,這是大功一件,理當重賞?!?/p>
慶帝神色不變,只微微頷首:“父皇說得是,兒臣......”
說到這,慶帝神色忽然怪異起來,想起此前的一些事...
"兒臣已擬好旨意,晉賈氏為貴妃,封號改用'賢'字。"
此話一出——
皇后指尖一顫,鳳冠上的珠串輕輕晃動。太子低垂著眼,嘴角卻微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
殿內驟然一靜。
太上皇的老臉猛的一黑,臉上的皺紋倏地繃緊,渾濁的眼珠盯著慶帝。
什么話呢...什么話呢...
不就是在蛐蛐孤此前與你爭搶、拉攏賈玌時的手段上不得臺面嗎,至于到現在還揪著不放嗎!
"???"太上皇目光幽幽的盯著慶帝,每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賢貴妃?皇帝倒是做得不錯嘛!"
慶帝神色從容:"賈氏誕育皇嗣有功,且素來賢淑,當得起這個位份。"
太上皇冷哼一聲,拂袖轉身,聲音里藏著沉沉的怒意與倦?。?皇帝,陪孤出去走走。"
慶帝淡然一笑:"是,父皇。"
兩人一前一后出了外殿,穿過御花園的石徑。
時值十月下旬,天京城已入深秋,北風卷著落葉刮過宮墻,發出簌簌的枯響。天色鉛灰,厚重的云層壓著飛檐上的金獸,透出一股肅殺的寒意。
御道兩側的老槐樹抖落幾片殘葉,在空中打著旋兒,落在太上皇和慶帝的腳邊。
太上皇身著素色常服,衣袍略顯單薄,卻挺直脊背,步履沉緩。風掃過他的衣袖,卷起銀白的鬢發,露出他銳利如舊的眉眼。
慶帝落后半步,黑色龍紋錦袍被風吹得微微鼓起,腰間的白玉佩輕叩作響。
他不緊不慢地跟著,靴底碾過一片枯黃的銀杏葉,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十步開外,兩隊太監垂首默立,遠遠跟著,既不敢靠得太近,又不能離得太遠,只能低眉順目地保持著距離,生怕驚擾了這對天下至尊的父子。
"這風倒是越來越大了。"太上皇忽然開口,聲音混著風聲,模糊不清。
"是啊,快入冬了。"
慶帝淡淡回道。
"陛下近來手段越發了得,"太上皇瞥了一眼慶帝忽然開口,"連朕定的封號也敢隨意更改。"
慶帝微微一笑:"父皇言重了。不過是順應禮制,略作調整罷了。"
太上皇腳步一頓,蒼老的眼眸瞇起:"禮制?哼......孤倒是記得,當年在應天府時,太祖定下的規矩,從不容人輕易更動。"
"父皇可是想回金陵看看?"
慶帝眉頭一皺,見這段時間里太上皇屢次提起太祖,不由問起。
太上皇猛然偏頭,眼底閃過一絲震驚與復雜的情緒。
他盯著慶帝,半晌,才沉沉嘆出一口氣:"......你倒是記得。"
銀杏葉落在兩人肩上,寂靜無聲。
太上皇抬頭望天,渾濁的眼中竟有些濕潤:"太祖當年在應天府起兵時,曾言天下大業需三代而固......如今,倒是應了他的話!"
慶帝神色一凝,靜待下文。
太上皇望著樹上的枯枝,半晌才次開口:
"這些年,孤總夢見太祖。"
"夢見當年在應天府,太祖打天下的日子。"太上皇的聲音忽然低沉下來,帶著幾分罕見的悵然,"那時候,我也才這么高......"
他抬手比了比腰間的位置,枯瘦的手腕微微發顫。
慶帝目光微動,語氣卻依舊平穩:"父皇若是想念金陵,兒臣可以安排南巡。"
太上皇轉過頭,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銳利:"不必南巡。"
他頓了頓,右手在樹上劃出一道深痕,"年后,孤要你陪朕回應天府祭祖。"
——應天府,金陵舊都,太祖龍興之地。
慶帝眸色一深。
自遷都天京以來,倒也時不時回過金陵。
金陵四大家,賈、史、王、薛——除了史家與薛家,其余兩家各自在金陵接駕過一次。
而作為直接依附皇權的甄家,更是接駕了四次!
不過,太上皇倒也有十余年沒回過金陵祭祖了。
慶帝眸色一深,想起上一次太上皇命人回金陵祭祖的情形——
那是七年前的事了。
當時太上皇下旨,命義忠親王代天子回金陵祭告太廟。
卻不想,借著祭祖的名義,在江南勾結鹽商,把持漕運,甚至插手鹽稅,鬧得揚州官場天翻地覆。
若不是賈玌......
想到這里,慶帝的指尖在袖中微微一緊,隨即又悄然松開。
沉默了片刻,終于重重地點頭:"好,回金陵......看看太祖爺。"
得到慶帝回應的太上皇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他的背影在落葉中顯得格外蒼涼,卻又隱隱透著一股解脫之意。
慶帝看著他的背影,眼底深沉如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