棍棒無情落在孫司衣身上,她哀絕于天,嚎聲凄厲。
圍觀行刑者有人幸災(zāi)樂禍、有人冷眼旁觀、有人不忍直視。
茯苓吩咐:“去把她的嘴堵上,免得擾人耳根子得清凈。”
“還請云妃妹妹手下留情。”
這時李貴妃姍姍來遲,出現(xiàn)在司衣局大門口,身后跟著三兩幾名妃嬪。
惠嬪則落后幾步前來,一進(jìn)屋子很自然地站在云挽身旁。
云挽朝惠嬪安撫性地笑了笑,轉(zhuǎn)而看向李貴妃,笑意不減,“貴妃娘娘來了。”
李貴妃不再說廢話,“聽聞孫司衣惹惱了妹妹,被施以杖刑,本宮不得不來啊。”
云挽:“娘娘說錯了,不是她惹惱了我才施以杖責(zé),而是她觸犯了宮規(guī)才受罰,貴妃娘娘若有異議,便詢問宮正司。”
“證據(jù)確鑿,廊下受罰也是為了警示眾人,莫要明知故犯,犯了與孫司衣同樣的錯,將來后悔莫及。”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李貴妃暗自惱恨,面上不顯狀似商量般道:“我知孫司衣縱有百般錯,可她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妹妹可否從輕處罰?”
“從輕處罰?”
惠嬪忍不住冷笑,語氣意味不明:“然后輕輕揭過,繼續(xù)留在司衣局當(dāng)差?娘娘得問滿宮的宮人同不同意?這是否有失公允?”
李貴妃皺眉,“這是本宮與云妃之間的事,惠嬪莫要胡言亂語,故意添亂!”
云挽面不改色,看向她的目光清凌凌:“貴妃娘娘忘了惠嬪是與本宮協(xié)理宮務(wù)?”
話落貴妃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變差。
云挽不再刺激她,淡淡開口:“娘娘不妨直說,為何非要留下此人?”
李貴妃尋了個位置坐下,緩緩道:“這孫司衣雖膽大妄為,也是本宮縱的,此人手巧,當(dāng)年在本宮懷孕時便做了許多精巧的玩意兒,供本宮未出世的孩兒。”
“她難得有這份心,本宮便留了她,太子自從后所穿衣物更是出自孫司衣,旁人做得皆沒有她的精細(xì)舒適。”
她看向云挽,似笑非笑說:“妹妹想來也知,小孩子細(xì)皮嫩肉的,穿慣了的手藝還是不換為好,妹妹就留她在司衣局當(dāng)個最末等的制衣繡娘好了。”
這理由聽著的確有幾分像樣,只是這其中有幾分為真?
云挽不知想到了什么,她面露為難之色:“貴妃娘娘的意思我懂,只是俗話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何況是咱們皇宮里.......”
她幽幽地嘆了口氣,無奈道:“娘娘這要求著實有些為難我了,畢竟這也是我頭一回處理宮務(wù)。”
李貴妃臉色稍沉,她倒也不是非要保孫司衣,可明面上所有人都知道對方是她的人。
若是見死不救,難免會寒別人的心。
所以她才冒著寒風(fēng)前來,和云挽這個女人為了個狗奴才費盡口舌掰扯。
僵持間,張才人弱弱開口:“兩位姐姐若是感到為難,不妨請示陛下,畢竟此事牽扯到了太子殿下.......”
她一出聲,幾人看了過去。
惠嬪眼眸一亮,“張才人言之有理,不然就去請陛下來決斷吧?貴妃娘娘您覺得呢?”
李貴妃內(nèi)心是不想驚動景宣帝的,當(dāng)即矢口:“陛下日理萬機,這等小事還是莫要——”
然而已經(jīng)晚了,門外已出現(xiàn)御輦儀仗。
“圣上駕到——”
.........
勤政殿。
自早朝結(jié)束后,便被單獨留下來的云父惴惴不安。
隱隱察覺到帝王氣勢的傾軋與不明朗的態(tài)度,即使殿中溫暖如春,他亦周身發(fā)涼。
“愛卿可知朕將你留下所為何事?”
冷不丁的,景宣帝忽然開口。
云父躬身伏首,“臣惶恐,還請陛下明示。”
景宣帝不語,只靜靜凝視他。
僅僅一個眼神,宛若一塊巨石朝云父狠狠襲來,壓得他透不過氣,滿頭大汗。
“臣斗膽一問,可是........與云妃娘娘有關(guān)?”
他顫巍巍問道,思及什么,他言辭懇切:“臣教女無方,還請陛下寬恕,若娘娘有過錯之處——”
“砰。”
話還未說完,一本冊子砸在地上,嚇得云父立即噤聲,匍匐在地。
景宣帝眼神晦澀:“愛卿還真是位‘好’父親吶,朕還未說便認(rèn)定自己女兒有過錯了。”
“自己好好看看吧。”
云父撈起冊子,尚未翻開,一顆心便不斷下沉。
等翻開第一頁,他驚得神態(tài)失控,震驚與憤怒雜糅,隨之占據(jù)高峰是恐懼。
景宣帝:“縱容妻子親眷欺壓百姓,搶占良田,云大人好大的威風(fēng)啊。”
云父想也不想重重叩頭:“陛下息怒!此事臣一概不知吶!”
眼底閃過慍怒,景宣帝冷笑:“好一句一概不知,她是你的妻子,你會不知?”
“云卿是覺得舒坦日子過久了,還是嫌云妃在宮里過得好了,存心要給她添堵?”
“微臣不敢,微臣絕無此意!”云父嚇得冷汗直流,就連烏帽歪斜都沒空扶正。
景宣帝:“朕是看在云妃的份上,才將此事壓下,否則明日御史上奏狀告,朕的云妃是不是還得受你們牽連?”
“你身為人父,卻未盡到半分父親之責(zé),反倒視魚目為寶,冷待原配之女,簡直枉為人父!”
若不是顧及他終究是云挽父親的身份,他還能罵得更難聽。
云父年近半百,頭一回遭到如此貶斥,儒雅俊秀的臉龐羞得滿面通紅,嘴唇翕張顫抖。
見差不多了,
“朕給你一次機會。”
“云妃生辰,你作為父親,理當(dāng)清楚女兒的喜好,朕要你以貴妃規(guī)制操辦此事,若有差池......”
他扯唇,言辭鋒利:“愛卿這禮部侍郎之位,有的是人勝任。”
“至于云卿的家事,朕給你三日,若處置令朕不滿意,愛卿自行離京。”
他要的,就是讓云家明白,今后唯有依附夫人,才有資格在立足京城。
他們今后的榮辱,皆系于夫人。
“臣,明白了。”
一夕之間,云父仿佛蒼老了十歲。
他佝著脊背出了大殿,渾渾噩噩地出了宮,待回到云府,他抬頭望著匾額,恍惚被狠厲取代。
.......
景宣帝到來,司衣局內(nèi)若干人驀然沉寂。
“隔著老遠(yuǎn)就聽到你們吵吵嚷嚷,在吵什么呢?”
他闊步而來,眾人噤聲。
敲打完云父,有宮人來報司衣局發(fā)生之事,景宣帝索性來瞧一眼。
屋內(nèi)燒了炭火,云挽進(jìn)來便褪下了身上的狐皮大氅,如今只著身薄絨夾襖,看著單薄。
景宣帝濃眉微皺,立馬脫下墨狐外氅披在她身上,動作強勢:“穿好,免得凍著了。”
其他人暗自翻白眼:就她嬌氣。
成熟的男性氣息包裹周身,厚實的狐氅內(nèi)殘留著他的體溫,一上身整個人暖烘烘的,感受不到絲毫寒意。
云挽攏了攏大氅,雪白的臉龐埋在毛茸茸的領(lǐng)子里,臉頰飄著兩朵紅云,發(fā)髻綴著兩支梅花簪,烏發(fā)雪膚,遠(yuǎn)勝冬雪。
“謝陛下。”
眾目睽睽下,她也不曾遮掩,將手上的小暖爐塞給景宣帝,“您也莫要凍著了。”
她的關(guān)切化作一股暖流淌進(jìn)男人的心間,景宣帝捧著小巧精致的暖爐,心中熨帖,緊繃的神色舒展。
即便他一點兒也不冷,甚至后背熱出汗了。
“還是愛妃關(guān)心朕。”
李貴妃一干人:..........她們怎么就沒這么上道?
原歸正傳,云挽柔聲道:“妾身在處置孫司衣,只是........”
她看了眼李貴妃的方向,黛眉輕蹙:“似乎不大順利。”
見狀李貴妃包括其他人心中咯噔,這場景好像似曾相識?
景宣帝神色未動,摩挲著玉扳指問:“孫司衣?外頭那個?”
進(jìn)來經(jīng)過廊下,他自然看到了院子里被押著的人。
云挽頷首,“前幾日妾身同您說提起過的冬衣之事。”
經(jīng)她一說,景宣帝眸色微冷,“原來竟是這刁奴。”
一句‘刁奴’說明了他的態(tài)度,李貴妃心覺不好,聽兩人的對話,說明云挽早就跟景宣帝透了底,想來也知道準(zhǔn)不是好話。
先機已失,她正欲開口:“陛下——”
景宣帝打斷,“先聽云妃說。”
氣得李貴妃暗自咬牙。
云挽輕聲細(xì)語道:“妾身原想將其杖責(zé)后發(fā)配掖庭,但貴妃娘娘不同意,希望妾身饒恕孫司衣。”
“理由?”
云挽看了眼惠嬪,對方立馬領(lǐng)悟,發(fā)揮了陰陽怪氣的能力:
“貴妃娘娘呀,她說太子殿下細(xì)皮嫩肉,穿慣了孫司衣做得衣裳,其他人做得衣裳太子殿下都穿不慣,非孫司衣不可呢!”
“有這回事?”景宣帝視線投向李貴妃,神色不明。
李貴妃瞪了眼惠嬪:“臣妾是說過太子穿慣了的話,但從未說過非她不可的話語,惠嬪莫要添油加醋!”
“啊?難不成是嬪妾聽錯了?”
惠嬪捂嘴驚嘆:“嬪妾當(dāng)時聽您的話可不就是非她不可、非她莫屬的意思了?有何區(qū)別嗎?”
“嬪妾書讀得不多,還請貴妃娘娘解惑。”
李貴妃惱火,“你!”
景宣帝神色不耐,打斷她們的拌嘴,直接問:“給太子制衣之人,非她不可了?”
心中忐忑,李貴妃忙解釋:“陛下誤會了,蓋因?qū)O司衣手巧,做出的衣裳雅致又舒適,太子從小穿慣了,一時難以適應(yīng)其他人做出來的衣裳。”
皇家子嗣金尊玉貴,她是希望以此引起景宣帝身為父親對孩子心疼,誰知景宣帝目光冷峻,語氣沉凝:
“綾羅綢緞在身還不適應(yīng),朕的兒子不該這般脆弱,若是太子適應(yīng)不了,便按朕的旨意,讓他穿上幾個月粗布麻衣!”
“堂堂男子漢,什么苦不能吃?養(yǎng)這么嬌氣談何了解百姓疾苦?”
李貴妃被訓(xùn)得一愣一愣,只是穿衣怎就牽扯到百姓疾苦了?
云挽倒是能理解,從景宣帝身上的傷疤與少年從軍的經(jīng)歷便能看出,他不是個從富貴堆里精細(xì)養(yǎng)大的皇子,因此要比許多在位者更注重民心,更不在乎錦衣玉食。
貴妃無疑是觸到逆鱗了。
惠嬪見狀再出手一擊:“陛下有所不知,那孫司衣并非真真切切的手巧,而是打壓旁人,竊取別人的成果才得貴妃娘娘賞識。”
她掩唇輕笑:“咱們貴妃娘娘啊,也是被人蒙在鼓里了。”
云挽狀似無奈地看她一眼,才細(xì)細(xì)解釋前后,將陳副司衣的事說與景宣帝聽。
聽完后,景宣帝掃了眼貴妃,一言難盡問:“此事你不知曉?”
“臣妾.......”李貴妃面色僵硬片刻,羞愧地垂下頭,“臣妾的確不知。”
幾年前似乎有人向她提過一嘴,但她是忙于其他事,孫司衣她用著也順手,便沒當(dāng)一回事,未再想起。
現(xiàn)在細(xì)想,她這是給自己留了個坑,虧自己還想保住孫司衣。
但這件事如今她只能生生咽下,否則就成了故意庇護(hù)惡奴。
“愚蠢!”
景宣帝懶得追究她是真是假,冷聲下令:“此等欺上瞞下之下,杖斃。”
“其余的,全由云妃處置。”
圍觀者同情搖頭,原本孫司衣還能保住一條命,結(jié)果被貴妃娘娘一攪和。
命沒嘍。
.........
外頭飄起了小雪,云挽與景宣帝共乘御輦回宮,途徑一處梅林時被吸引。
未至臘月,梅花還是花苞尚未綻放,不過一簇簇的淺紅色小花苞也極為吸睛。
寒風(fēng)一吹,積雪簌簌落下,裸露出更多的花苞,成了這冰天雪地里的炙熱火焰。
不是全盛美景,云挽依舊看呆了。
抬手示停轎輦,景宣帝牽著她下地,來到紅蠟梅林,“夫人若是喜歡,折幾枝回去?”
云挽頓了下?lián)u頭凈:“還未綻放便被折了,未免可惜。”
景宣帝倒沒有什么附庸風(fēng)雅、憐惜草木的心,聞言大剌道:“屋子里暖和,興許折回去就開了。”
只要夫人喜歡就行。
他忍不住嘖了聲,“不開是它們不識趣。”
大不了移栽幾棵去棲云宮。
見他比自己還堅持,云挽只好親手摘了幾枝,抖落上面的殘雪。
此處景致不錯,正好兩人閑來無事,便攜手在雪中漫步。
一時未注意到身后挎著書袋,鬼鬼祟祟的三小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