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樓里人聲鼎沸,八仙桌擠得滿滿當當,胡琴咿呀聲混著炒花生的香氣漫出來。
青檀的濕發還滴著水,被晚風一吹涼絲絲的,卻比不過聽見“白蛇后傳“四字時心口那股熱——她原以為百年過去,人間早忘了蛇妖的故事,不想竟有人編了新本子。
無妄走在前頭,僧袍下擺還沾著湖草,卻像沒知覺似的,徑直尋了張靠里的桌子坐下。
青檀剛要跟著,眼角余光瞥見高臺上穿月白長衫的先生——那人正拍著驚堂木,眉飛色舞道:“話說那法海高僧慈悲為懷,鎮妖除魔,護得一方平安!“臺下立刻爆起喝彩,幾個酒客拍著桌子喊“說得好“。
青檀的指甲掐進掌心。
她原以為自己早看淡了這些,可“法海“二字還是像根細刺,順著記憶扎進心口——百年前水漫金山時,法海的金缽映著血光,他說“妖就是妖“,說得那么篤定。
她垂眸盯著案上的粗瓷碗,碗底沉著半粒米,像極了白蛇被鎮雷峰塔那日,落在她發間的雪。
“檀兒?“無妄的聲音輕得像片云。
他不知何時倒了碗茶推過來,茶湯里浮著片野菊瓣——是她今早塞在他硯臺里的那朵。
青檀抬頭,正撞進他眼底的潭水。
他的耳尖還紅著,在燭火下像顆浸了蜜的櫻桃。“他們說的,不是你。“他說,聲音低得只有兩人能聽見。
青檀突然笑了。
她摘了腰間的酒葫蘆,仰頭灌了口——是桂花釀,甜得發膩,像極了人間那些說不真切的情。“我去轉轉。“她把斗笠扣在頭上,帽檐壓得低低的,蛇類化形未完全的淡青鱗紋被遮了個嚴實。
無妄剛要開口,就見她的影子晃了晃,再抬頭時,桌邊只剩個扎羊角辮的小娃娃,正踮腳往臺上擠。
高臺上的說書人陸長風正說得興起:“青蛇水漫金山,毀我人間安寧!
若非法海以命封塔,天下早成妖域!“他揮毫潑墨,墻上的《白蛇伏誅圖》漸漸顯形——白蛇被金缽壓在塔下,青蛇張牙舞爪,身后是一片廢墟。
臺下又爆起歡呼,有個漢子拍著桌子喊:“該殺!
妖物哪有好心的!“
青檀的喉嚨發緊。
她擠到人群最前面,仰頭望著那幅畫——畫里的青蛇眼睛是猩紅的,和她記憶里自己總盯著白蛇發間珠花時的模樣,半點都不像。
她轉身,正看見穿月白圍裙的侍女小翠踮腳擦酒壇,耳墜子隨著動作晃啊晃。
青檀的指尖輕輕碰了碰小翠的手腕——蛇類天生能感知活物情緒,她觸到一縷溫溫的親切感,像春天的風。
“姐姐,你怕妖嗎?“青檀故意用童音問。
小翠的手頓了頓,低頭看見扎羊角辮的小娃娃,眼里浮起笑:“不怕呀。
我娘病得厲害那年,有位戴斗笠的姐姐給過我們藥錢,她說'別怕,我不是來害人的'。“她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腕間紅繩,那是用救命錢買的,“我總覺得,妖和人一樣,有壞的,也有好的。“
青檀的嘴角翹了翹。
她悄悄退開兩步,目光又落回臺上。
陸長風還在畫,筆鋒凌厲,把青蛇的蛇尾畫得像根帶刺的鞭子。“先生,“她擠到臺前,仰著小臉問,“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青蛇真那么壞?“
陸長風的筆尖頓了頓。
他低頭看向說話的小娃娃,見是個粉雕玉琢的小丫頭,眼里的冷意散了些,卻還是抿著嘴道:“小娃娃懂什么?
妖物本性難移......“他的話沒說完,就聽見臺下有人喊“上酒“,只得轉了身。
青檀望著他的背影,忽然發現他腰間掛著個褪色的錦囊——那紋路,和她百年前在金山寺見過的,某個小沙彌的錦囊,像極了。
陸長風的冷笑像片碎冰,扎得青檀耳尖發疼。
他的指尖還沾著松煙墨,在月光下泛著烏青——那顏色讓她想起百年前金山寺臺階上的血,明空小沙彌替白蛇撿佛珠時,膝蓋擦破的血也是這樣的。
她喉間的甜釀突然變苦,蛇類本能在皮膚下游走,尾椎骨泛起細微的麻癢——這是化形未穩時,情緒翻涌的征兆。
“那你可愿親眼看看真正的青蛇?“她仰起的小臉沒變,聲音卻沉了幾分,像春夜落雨前的悶雷。
話音未落,右手指甲已悄悄褪成蛇信般的銀白,指尖輕彈間,一道寒光擦著燭火竄上墻面。
畫軸“唰“地掀起半角,被墨色掩蓋的真相裂開條縫——白蛇并非被金缽鎮壓,而是自己踩著碎磚一步步走向雷峰塔,裙角沾著血;青蛇的蛇尾不是抽向百姓,而是纏住倒塌的梁柱,將三個哭嚎的孩童頂出瓦礫堆。
滿堂酒客的喧嘩突然啞了。
胡琴藝人的弦“啪“地繃斷,炒花生的鐵鏟“當啷“掉在地上。
陸長風的瞳孔劇烈收縮,手里的狼毫筆“吧嗒“掉在案上,墨汁濺在月白長衫上,暈開團猙獰的烏云。
他踉蹌后退半步,后腰撞在八仙桌角,疼得倒抽冷氣,卻仍瞪著那半幅畫,喉嚨里發出破碎的低吼:“妖言惑眾!
這不可能!“
“畫者心中有怨,筆下便生偏頗。“
無妄的聲音像塊溫玉,從堂后漫過來。
青檀不用回頭也知道,他此刻定是垂著眼,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每次他要度化執念時,都是這副沉靜模樣。
她偏頭望去,果然見他手持九股佛珠站在門檻處,僧袍被穿堂風掀起半角,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中衣。
佛珠串上的沉香木在燭火下泛著暖光,隨著他抬手結印的動作輕震,竟在墻上投下另一層光影。
畫卷開始翻轉。
白蛇撫著隆起的小腹對青檀笑,說“我要給孩子一個人間的爹“;青蛇頂著法海的金缽撞塔,鱗片碎成星子落進雨里;法海站在塔頂合目,兩行清淚順著袈裟滾進泥里——原來他不是鐵石心腸,只是用最狠的慈悲,替白蛇攔下了天罰。
“這......這是?“酒客里有人顫著聲問。
小翠的耳墜子晃得更快了,她抓著青檀的羊角辮,指甲幾乎掐進掌心:“那是我娘說的戴斗笠的姐姐!
她當時抱著我跑,我看見她眼角有淡青的鱗紋!“
“那年洪水漫了村!“老乞丐突然拍著桌子站起來,破碗里的殘酒濺了滿地。
他的破棉襖還沾著下午青檀替他烤干的泥,此刻卻挺得筆直,像根立在風里的老竹:“是戴斗笠的姑娘用蛇尾卷著門板,把我和我孫女兒頂到樹上!
她手背上都是被樹枝劃的血,還笑著說'爺爺你抱緊了,我數到三咱們就飛'!“
“我也見過!“
“我家阿弟被馬蜂蜇暈,是她用蛇信子吸毒!“
“去年冬夜我家漏雨,她蹲在房頂上補瓦,說'人間的屋檐,該替人遮雨'!“
七嘴八舌的聲音像潮水,瞬間漫過醉仙樓的雕花木梁。
陸長風的嘴唇抖得厲害,他踉蹌著撲到墻前,指尖幾乎要貼上那重疊的光影。
青檀這才看清他眼角的細紋——原來他不是年輕人,不過是總板著臉,把皺紋都刻成了棱角。“原來......原來他們說的'妖',是她?“他的聲音輕得像片雪,落在青檀腳邊。
青檀忽然想起他腰間的錦囊。
那紋路是金山寺特有的纏枝蓮,明空小沙彌的錦囊也是這個樣子。
她悄悄褪回少女身形,斗笠滑落在肩,淡青鱗紋在燭火下若隱若現。“你是誰?“陸長風轉身,眼里的戾氣全碎了,只剩滿眶的淚:“你和明空......是不是認識?“
“明空?“青檀的呼吸頓住。
百年前那個總偷偷給她塞桂花糕的小沙彌,圓寂時手里還攥著半塊沒送出的糖人。
她望著陸長風顫抖的手,突然明白他為何畫得出那樣的恨——他脖頸處有道淡白的疤,形狀像極了金缽的邊緣。“他是你師兄?“她問。
陸長風點頭,眼淚大顆大顆砸在青衫上:“他圓寂前說'蛇妖也有善念',師父說他著了魔。
我把他的錦囊帶下山,立誓要讓世人看清妖的惡......“他突然跪在青檀面前,額頭抵著青磚:“是我錯了,我把他的善念,畫成了惡。“
青檀彎腰扶起他。
蛇類天生的體溫透過掌心傳過去,陸長風渾身一震,像觸到了活的春。
她取過他案上的狼毫,蘸了新磨的松煙墨,在他手背上畫了朵纏枝蓮:“明空若在,定要你替他畫些暖的。“
陸長風的手終于穩了。
他重新鋪好畫紙,筆尖沾著墨,在紙上游走如游龍。
青檀站在他身側,看他畫自己頂梁柱救孩童,畫無妄替老婦擦眼淚,畫白蛇在塔下逗弄剛會爬的小娃娃。
最后一筆,他畫了雷峰塔的影子,卻在塔影里添了兩盞燈籠——一盞是青檀的酒葫蘆,一盞是無妄的佛珠。
“《青蛇渡世圖》。“陸長風吹干墨跡,聲音里有了笑意,“明空要是看見,該夸我筆鋒軟和了。“
青檀望向窗外。
夜已經深了,檐角的銅鈴被風吹得輕響。
她摸了摸腰間的斷劍,忽然覺得那劍鞘沒那么硌人了。
身后傳來布料摩擦的聲音,不用回頭也知道是無妄走近。
他的影子落在她腳邊,像片不肯走的云。
“要懸在堂中嗎?“陸長風捧著畫卷問,“讓往來的人都看看。“
青檀沒說話,只是笑。
她聽見無妄的佛珠在腕間輕響,像極了明空當年敲的木魚。
風掀起她的青衫角,露出半截蛇尾的虛影——這次,她沒急著藏。
次日清晨,醉仙樓的門楣下多了幅新畫。
畫中青蛇與僧人并肩而立,身后是萬家燈火。
酒客們仰頭看畫時,總聽見二樓雅座傳來輕笑,和著桂花釀的甜香,漫進江南的晨霧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