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峰,藏書閣內。
墨昀枯坐于一層最幽僻的角落,身前堆疊的獸皮古卷幾乎將他瘦削的身影淹沒。窗外流云舒卷,光影在布滿塵埃的書頁上緩緩挪移,時間在這里仿佛失去了意義。他指尖捻著一片邊緣卷曲發黃、似乎還帶著某種蟲蛀異味的殘頁,眉頭緊鎖,渾濁的眼底卻跳躍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興奮。這殘頁材質特異,非紙非革,觸手冰涼,其上墨跡更是古怪,并非淵國通行文字,亦非已知的上古篆文,倒像某種扭曲盤繞的蛇蟲之形,透著一股子蠻荒原始的邪異。他已在浩瀚典籍中枯坐三日,試圖尋得只言片語的線索,卻一無所獲。
“墨昀師叔?”
一聲清脆的呼喚打破了角落的寂靜。墨昀抬頭,見是云璃,少女臉上帶著一絲掩不住的急切,裙角沾著些許露水,顯然是剛從落霞峰匆匆趕來。
“哦,是小云璃啊。”墨昀放下殘頁,臉上露出慣有的慈和笑意,“可是為那體修之事?唉,師叔無能,翻遍閣中典藏,上古體修之道,確如鏡花水月,難覓真跡。便是偶有提及,亦是語焉不詳,道其強橫霸道,終因…嗯…不明緣由斷絕傳承,令人扼腕。”他搖頭嘆息,目光卻下意識地掃過案頭那枚奇特的殘頁。
云璃眼中光彩瞬間黯淡下去,如同被澆了一盆冷水。連墨昀師叔都如此斷言…隋謙的路,當真被封死了么?她強打精神,目光也落在那枚材質奇異的殘頁上:“師叔,這是…?”
“此物?”墨昀捻起殘頁,眼中閃過一絲復雜,“此乃‘靈紋峰’那位蘇師侄前幾日送來的,說是從一部上古妖族遺落的殘卷中剝落,文字邪詭,疑為某種失傳秘法。她鉆研此道多年,亦不得其門,送來讓老朽參詳參詳…可惜,老朽亦是束手無策。”他頓了頓,仿佛不經意地提了一句,“說來也巧,前些日子你剛問過體修之事,蘇師侄便送來此物,倒像是冥冥中自有牽引…”
“蘇師侄?靈紋峰?”云璃微微一怔,隨即腦中浮現出一個幾乎被宗門弟子遺忘的名字——蘇清玨。那位深居簡出、被宗門視若珍寶又諱莫如深的符陣天才?
墨昀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捋須低聲道:“正是蘇清玨師侄。她啊…常年幽居于靈紋峰深處‘璇璣洞’,心無旁騖,只與古籍符箓為伴。性子…嗯…頗為孤直,不通世務,然于靈紋符陣一道,天賦之高,堪稱我玄霧宗立宗以來罕見!宗門如今賴以強盛的‘疊符化陣’、‘靈紋入術’的根基法門,便是她早年所創!”他語氣中帶著毫不掩飾的推崇,隨即又壓低了聲音,“只是她鉆研之物,往往艱深冷僻,甚至…有些邪異。此頁妖文,便是明證。”
云璃心中一動,一絲微弱的希望火苗重新燃起。蘇清玨?癡迷古籍,鉆研邪異妖文…體修斷絕的緣由,她會不會知道些什么?那妖文殘頁,是否真與體修有關?她立刻追問:“墨昀師叔,那蘇師姐她…對體修可有研究?”
墨昀緩緩搖頭:“清玨師侄所志,確在窮盡天地符箓靈紋之至理,旁涉不多。不過…”他眼中精光微閃,似想起什么,“她與師侄你倒是頗有幾分相似,越是晦澀難解、籠罩迷霧之事,反倒越能引其探究之心!”他捋了捋胡須,回憶道:
“早年她曾于一部極其冷僻的《荒古紀異考》中,瞥見過關于上古體修的寥寥數語,載其‘肉身搏龍,氣血沖霄’之盛況。然而提及此道何以驟然斷絕,典籍卻語焉不詳,只以‘天變’二字搪塞。
此等玄虛遮掩之言,反倒引得她念念不忘,執著追尋過好一陣子,奈何線索渺茫,最終無果而終。”
他話鋒一轉,看著云璃:“你既執著于此道,又言及遇見過那…練體之人?或許…”墨昀沒有說下去,但目光中傳遞的意思已足夠清晰。
云璃心頭劇震!“練體之人”!墨昀師叔竟已猜到了隋謙的存在?是了,自己前番急切詢問體修之事,今日又匆匆而來…這位看似枯坐書閣不問世事的老者,心思何等縝密!
“多謝師叔指點!”云璃再無心停留,匆匆一禮,轉身便走。那位癡迷古籍、不通世務的蘇清玨師姐,或許就是解開隋謙困境的唯一鑰匙!
靈紋峰,與凌霄峰的莊嚴肅穆、藥王峰的生機盎然截然不同。整座山峰通體黝黑如玄鐵,山體表面天然生成無數繁復莫測的溝壑紋路,更有道道玄奧莫測、明滅不定的能量光流在山體表皮下隱晦游走,發出低沉的嗡鳴。空氣仿佛都因這些流淌的靈紋而變得粘稠滯澀,彌漫著一股金屬、焦糊與古舊符紙混合的奇異氣息。
峰腰一處極不起眼的斷崖下,厚重的青苔覆蓋著一扇幾乎與山壁融為一體的石門。若非門楣上以某種暗銀色金屬液體澆鑄出的兩個古拙篆字“璇璣”,幾乎難以發現這里竟是一處洞府入口。
洞府內,景象更是令人瞠目。與其說是居所,不如說是一座被書山符海徹底淹沒的秘庫。洞頂鑲嵌著數顆碩大的夜明珠,柔和的光線下,視線所及,皆是書!獸皮卷、竹簡、玉簡、紙書…層層疊疊,堆積如山,沿著洞壁蜿蜒向上,幾乎觸到穹頂。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混雜著陳年墨香、紙張腐朽、以及某種特殊藥水浸泡符紙的復雜氣味。
無數閃爍著微光的符箓如同擁有生命的蝴蝶,在書山之間緩緩飄飛、游弋。有的符箓線條繁復精密,構成微型陣法緩緩運轉;有的則如鬼畫符般潦草扭曲,卻散發著令人心悸的波動;更多的符箓則如同書簽般,密密麻麻地插在堆積如山的古籍縫隙中。
洞府中央,僅有一片丈許方圓的空地。空地中央,置著一張巨大的、由整塊黑曜石打磨而成的書案。案上同樣被書卷和散亂的符紙覆蓋,只留下正中一小片區域。
一個身影正伏案于那片區域。
她穿著一身寬大的、洗得有些發白的月白舊式內門弟子袍服,卻絲毫掩不住其下豐腴有致的身段。烏黑的長發隨意地用一根木簪綰在腦后,幾縷發絲垂落頰邊。她的肌膚是常年不見天日的蒼白,側臉線條溫潤柔和,鼻梁上架著一副以纖細銀鏈連接、鏡片厚如杯底的水晶眼鏡,鏡片后的眼睛大而明亮,此刻正死死盯著案上之物,充滿了近乎狂熱的專注。
正是蘇清玨。
她手中拈著一支細若牛毫、筆尖閃爍著奇異銀芒的特制符筆,小心翼翼地在面前一張攤開的、約三尺見方的暗黃色“皮革”上描摹著。那“皮革”材質極其詭異,非皮非帛,表面布滿細微的鱗狀紋理,觸手冰涼滑膩,隱隱透著一絲令人不安的暗紅。其上,以某種濃稠如血、又閃爍著點點金芒的奇異墨汁,繪制著一幅幅極其復雜、充滿蠻荒邪異氣息的圖案!
那些圖案描繪著各種形態猙獰的妖獸,或仰天咆哮,或俯身搏殺,姿態扭曲而充滿力量感。圖案的核心,則是一個個被極度夸張、扭曲、甚至呈現反關節狀態的人形輪廓!這些人形并非在修煉,而是在承受著難以想象的痛苦折磨——筋肉虬結膨脹似要爆裂,骨骼扭曲變形,周身穴竅噴薄出狂暴的血色氣焰!圖旁還配著大量扭曲盤繞、如同活物般的蛇蟲妖文,散發著令人心悸的邪氣。
整張圖卷,透著一股**裸的、將肉身推向毀滅極限以榨取力量的瘋狂意志!正是她從那次剿滅化形期虎蛟大妖的戰利品中,耗費巨大代價拍得的妖族秘卷——《百骸沸血圖》!
“不對…還是不對…”蘇清玨喃喃自語,聲音帶著一絲焦躁的沙啞。她推了推厚重的眼鏡,鏡片后明亮的眼眸因過度專注而布滿血絲。“此處妖文‘蝕骨’之意當與‘焚筋’相連,引地脈毒火入髓…可這行‘沸血’符文為何會與‘鎖魂’紋勾連?不通!不通啊!”她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木簪歪斜,幾縷青絲垂落,更添幾分不修邊幅的癲狂學者氣息。
數年鉆研,耗費心神無數,這卷妖圖她已破譯大半。其中蘊含的肉身淬煉法門,其思路之奇詭、手段之酷烈,遠超她所見任何人族功法!宗門一位練氣后期的符師曾按捺不住好奇,嘗試按照她已譯出的、最基礎的一段行氣路線運轉,結果靈力瞬間失控暴走,如同被點燃的炸藥,在經脈中瘋狂沖撞,險些當場自爆!若非救治及時,修為盡廢都是輕的。
至此,蘇清玨更加確定,此圖絕非靈修功法!極可能就是傳說中的——體修秘法!以妖族強橫體魄為根基,行此等焚筋蝕骨、沸血鎖魂的極端之道!這發現讓她如獲至寶,也讓她陷入了更深的癡迷與困惑:這法門人族如何修習?強行修煉是否必死無疑?那“鎖魂”之紋,又指向何種禁忌?
就在她對著圖譜上一條如同活蛇般扭曲的妖文鎖鏈紋路苦思冥想、幾乎要將臉貼上去時,洞府入口處那幾乎被書卷淹沒的傳訊法盤,突然亮起微光,發出低沉的嗡鳴。
蘇清玨被打斷思路,極其不悅地蹙起秀眉,頭也不抬,不耐煩地喝道:“誰?何事?不見客!”聲音帶著長期不與人交流的生硬和被打擾的慍怒。
法盤內傳來墨昀蒼老溫和卻清晰無比的聲音:“清玨師侄,是老夫,墨昀。有要事相告。前番你送來的妖文殘頁,老夫慚愧,依舊難解其意。不過…數日前,云滄瀾師兄的愛女云璃,曾特意來藏經閣打探過上古體修之事,言辭頗為急切,似乎…遇見了活生生的練體之人也說不定。”
“練體…之人?”蘇清玨猛地抬起頭,厚重的眼鏡差點滑落鼻梁!鏡片后那雙因常年鉆研而略顯呆滯的明亮眼眸,在聽到“活生生的練體之人”幾個字時,如同瞬間被點燃的星辰,爆發出足以融化堅冰的灼熱光芒!
“云璃…練體之人…活生生的…”她口中無意識地重復著這幾個詞,呼吸驟然變得急促,豐腴的胸脯劇烈起伏。困擾她數年的迷霧仿佛被一道驚雷劈開!人族體修傳承斷絕,功法難覓,可若有一個活生生的、正在走體修之路的人存在呢?!觀察他!研究他!解析他身體的變化!這不正是驗證《百骸沸血圖》是否為人族可行的最佳途徑嗎?甚至…可能是解開體修斷絕之謎的關鍵鑰匙!
“落霞峰…云璃…”蘇清玨猛地站起身,寬大的舊袍被帶起的風卷動。她甚至來不及整理儀容,一把抓起案上那卷散發著邪異氣息的《百骸沸血圖》,看也不看周圍堆積如山的古籍和飄飛的符箓,如同發現了稀世珍寶的孩童,腳步踉蹌卻異常迅疾地沖向洞府石門!
“轟隆隆…”沉重的石門被她以靈力粗暴推開,刺目的天光涌入,讓她下意識地瞇起了眼,卻絲毫無法阻擋她眼中那近乎燃燒的求知烈焰!她辨了辨方向,玉腕一翻,一枚巴掌大小、邊緣鑲嵌著無數細密幽邃符紋的渾圓銀盤瞬間懸浮于掌心之上——正是她耗費心血煉制的本命法器【璇璣萬象盤】!盤面并非光潔,而是布滿了繁復精密的溝槽與節點,無數細微的靈力光流如活蛇般在其下無聲流淌、明滅推演。
蘇清玨毫不猶豫地將殘破妖文圖卷往懷里一塞,足尖輕點,身形已如鴻羽般飄然踏上銀盤!無需掐訣念咒,心念所至,銀盤嗡然清鳴!盤上符紋驟然暴亮,化作千百道游弋流轉的暗銀色光絲,這些光絲交織奔涌,瞬息在她足下凝成一艘線條簡約卻散發著玄奧氣息的半透明靈紋光舟!
“落霞峰!云璃!”伴隨著她口中幾近無聲卻決絕的低語,那艘由符文與純粹靈力構成的光舟猛地一震!無聲的氣流以舟體為核心轟然擴散,卷起通道兩側堆積如山的古籍狂頁漫舞,她整個人連同那葉光舟已化作一道撕裂光影的銀色長虹,朝著落霞峰的方向暴射而去!寬大的舊式弟子袍服被激蕩的靈壓吹得緊貼豐腴曲線,獵獵翻飛如旗!木簪不知去向,烏亮長發被狂猛氣流拉扯在身后瘋狂舞動,那銀舟過處,虛空中竟留下道道細密交織、轉瞬即逝的符文殘影!她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不顧一切的、純粹的學術狂熱,駕馭著那凝煉符文與推演之力的光舟,碾過石徑,撕開云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