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坤寧宮。
朱元璋走進大殿,見馬皇后坐在桌子前,等他用晚膳。
桌子上,還是三菜一湯,跟普通百姓家沒啥區(qū)別。
“又去濟安堂了?”馬皇后沒抬頭,給他盛飯夾菜。
朱元璋點頭,一屁股坐下:“咱越想越不對,就又去看了那孩子。哎,他腦頂?shù)男郎u跟雄英的也一模一樣。”
馬皇后抬眼:“那就是雄英啊!接他回來,今夜就讓錦衣衛(wèi)把他接到宮里來。”
“妹子!”朱元璋按住她發(fā)抖的肩,“當時我們都看著雄英走了,當日就入殮,棺材是釘了七寸銅釘?shù)模诙站驮徇M孝陵衛(wèi)把守的側殿,他怎么爬出來的?”
馬皇后眉頭皺起。
這也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雄英那么小,就算沒死,他不可能從里面掀開棺材。
“會不會?”她攥緊丈夫袖口,“有高人撬了棺?”
朱元璋搖頭,從懷中掏出塊碎帛。
暗黃綢布上殘留著北斗七星紋,正是皇長孫壽衣殘片。
“毛驤帶人掘了鐘山方圓十里,只找到這個。”他拇指抹過帛片邊緣焦痕,“火燒過的。”
馬皇后踉蹌著跌坐繡墩,面色煞白。
“棺內(nèi)沒有抓痕。”朱元璋聲音發(fā)澀,“若是活人蘇醒,總要掙扎,大喊。”
“許是雷劈開了棺?”馬皇后抓住一線希望,“欽天監(jiān)說過那夜震雷異常。”
朱元璋搖頭:“棺材在地宮,雷怎么劈進去?就算棺材被劈開了,八歲孩童如何孤身下鐘山?怎么又飄在河里?”
“有人帶他出來。”馬皇后嗓音發(fā)顫,“能避開孝陵衛(wèi)潛入地宮的,不是尋常盜匪。”
朱元璋緩緩點頭:“這是唯一的可能。”
馬皇后眉頭緊皺:“若真是有心人布局,為何把孩子扔在河里?讓馬郎中給救了?”
“馬郎中來歷蹊蹺。”朱元璋抽出暗衛(wèi)新呈的牒文,“這是他在應天府的登記,他是一個月前才來應天城的,原籍是嶺南一個山村。”
馬皇后輕嘆一聲:“重八,人都在京城了,總會查清楚的。”
“是,咱讓錦衣衛(wèi)盯著呢。”朱元璋眉頭舒展,“目前來看,那馬郎中也沒有什么可疑之處,或許就是湊巧了。不過,咱已經(jīng)派人去嶺南,查清他的出身。”
馬皇后微微含笑:“他姓馬?倒是與我同姓。”
朱元璋伸手擁著她,語氣溫和:“又想家人了?若是岳丈當年逃到某個地方,重新娶妻,再生個兒子,或許與那馬郎中差不多大。”
“怎么可能?爹連我都不敢?guī)ё撸€敢再娶妻?”馬皇后瞪眼,“快吃吧,菜都涼了。”
……
夫妻二人正吃著,腳步聲傳來,一個小小的身影蹣跚著進來。
“小殿下當心!”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提著曳撒追進來。
馬皇后轉頭,驚了:“允熥?”
她看到小孫兒滿臉都是淚痕,跌跌撞撞的跑來。
朱元璋微微皺眉:“不是在東宮么?怎么一個人跑這來了?”
“皇祖母。”朱允熥撲進馬皇后懷中,“他們說大哥睡在星星里,可我數(shù)了二十八宿,都找不到他。”
馬皇后身體一顫,伸手勾住孫兒散亂的發(fā)辮。
她想起之前雄英也是這樣埋在她懷里,用沾了糖霜的指頭點著紫微垣星圖:“這個亮晶晶的是不是皇爺爺?”
“允熥乖。”她語氣溫柔,發(fā)貼著孫兒淚濕的臉,“明日讓欽天監(jiān)用觀星儀看。”
“胡鬧!”朱元璋瞪眼,“朱家的男兒,眼淚要往刀鞘里流!你大哥五歲就能開半石弓,你呢?”
朱允熥哆嗦著往祖母懷里縮,不敢看皇爺爺。
“重八!”馬皇后攬緊顫抖的稚子,“他才四歲,你當是練兵場上的千戶?”
“允炆三歲開蒙,雄英四歲能誦《出師表》。”朱元璋指著縮在翟衣褶皺里的孫兒,“這小子倒好,《千字文》背了三月還卡在'天地玄黃'!”
朱允熥害怕的發(fā)抖,兜里掉出幾粒黍米。他掙出祖母懷抱,去撿起來,那是之前雄英偷偷給他塞的零嘴。
“大哥說哭的時候吃這個。”孩子沾著黍米的指尖抹過紅腫眼角,“就不苦了。”
朱元璋舉著書冊的手僵在半空。
他想起雄英彌留時攥著弟弟的小手,將黍米荷包塞進弟弟手里。
馬皇后已把孫兒緊緊抱著,素紗中單上蜿蜒著深一道淺一道的淚痕。
“罷了。”朱元璋甩袖坐下,從懷中掏出塊油紙包著的麥芽糖,“男兒淚不輕彈,但若是想大哥了,就吃這個。”
朱允熥沾著淚珠的睫毛忽閃:“麥芽糖!大哥也給我這個!”
……
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呂氏面色驚慌的進來。
她指尖死死摳住漆柱才堪堪站穩(wěn),胸脯劇烈起伏著朝座上深深下拜:“兒媳萬死!方才去小廚房盯著熬安神湯的功夫,竟讓允熥溜了出來。”
“且起來罷。”馬皇后伸手虛扶,“前日里標兒犯頭風,昨個允炆又風寒,東宮上下全憑你張羅,也是難為你了。”
朱元璋目光微冷:“那些嬤嬤都看不住個四歲娃娃?回去后,要嚴懲她們。”
“重八!”馬皇后打斷他,轉頭溫聲道:“允熥方才說想吃荷花酥,明日讓尚膳監(jiān)送些去東宮可好?”
跪在地上的呂氏抬頭,長袖滑落處,露出腕間數(shù)道抓痕,那是昨夜允熥魘著時掙扎留下的。
她急急以袖掩住,卻見朱允熥沾著麥芽糖渣的小臉從祖母臂彎里探出來。
呂氏膝行兩步:“好孩子,隨娘回去可好?你前日疊的紙鳶還擱在暖閣里呢。”
尾音帶著江南女子特有的綿軟,眉眼溫柔。
朱允熥蜷縮的腳尖,掙開馬皇后懷抱,將攥得發(fā)黏的麥芽糖塞進呂氏掌心:“給二哥留的......”
他仰頭看見繼母睫上凝著的水霧,又慌忙改口,“給二娘的!”
呂氏將孩子摟進懷中,淚如雨下。
朱元璋別過頭去,盯著殿角銅鶴香爐里裊裊升起的青煙。
待那對母子身影消失在朱紅宮墻轉角,馬皇后輕嘆:“自常氏去后,呂氏待允熥比親生的更上心。上月太醫(yī)說孩子夜驚,她便整宿整宿抱在懷里唱揚州小調(diào)。看到她手腕上抓痕了吧?定是被允熥夢魘時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