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坤寧宮。
已經是戌時三刻,馬皇后不知道第幾次撥亮燭花,殿外終于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朱元璋撩開門簾,靴底還沾著文華殿前的夜露。
“重八!”馬皇后蹲下身去解他沾泥的靴帶,“今日這雙腳,怕是把乾清宮的金磚都踏穿了吧?”
侍女已經端來熱水,木盆里藥湯騰起白霧,當歸混著艾草的氣息在殿內漫開。
皇帝剛要伸腳,被皇后攥住腳踝:“且慢!”
只見她從袖中抖出塊絲帕,蘸著溫水輕輕擦拭他腳背一道血痕,“御案角又刮著了吧?上月才叫內官監包了軟角。”
“不妨事。”朱元璋試圖抽回腳,卻被那雙常年紡紗的手牢牢按住,“今日河南布政使司的折子,說黃河故道又被沖破了……”
話未說完,腦袋上挨了記軟巾。
“你那些河道漕運,且等腳晾干了再說!”馬皇后把藥湯往他跟前推了推,“太醫院開的方子,說你這腳氣再泡不好,開春巡邊又該潰爛。”
燭光映著她發間銀絲,像落了層薄雪。
朱元璋咧嘴笑起來:“當年在滁州,妹子用雪水給咱洗凍瘡,咱都熬過來了。”
“那時你只是個百夫長!”馬皇后提高聲調,“如今整個大明壓在你肩上,白日廷議、夜半批紅,五更天又要起,戴思恭說你再這般熬,肝火要燒穿脈了。”
朱元璋把腳從盆里抬起,水花濺濕了皇后的裙角:“浙江倭寇、陜西旱災……國事繁多啊,咱這里遲一刻朱批,地方上就多死百十號人!”
“那也不能拿命去填!”馬皇后瞪眼,“你道我不懂?標兒昨日來請安,說兵部那些殺才,專挑戌時遞八百里加急!”
邊說,邊打開桌子上的蓋子。
朱元璋望著雞湯,心中暖暖的。
“今夜最多再批十本。”皇后邊盛湯邊道,“徐達家的丫頭新送了副護膝,說是塞了漠北駝絨,你明兒帶上。”
二更梆子響過三重時,值夜太監在起居注上記道:
“帝足疾發作,后以藥湯濯之。陛下閱河南河道圖至子時,娘娘剪燭三次,添安神香兩回。丑初,同榻而眠,帝鼾聲如雷。”
次日寅時,朱元璋在睡夢中被推醒。
馬皇后正將他的朝服放在熏籠上烘暖:“昨日那治河方略,我讓尚宮局抄了份給工部。你答應過標兒,今日要考校他《尚書》。”
皇帝含混應著,額頭被馬皇后彈了個爆栗:“把這碗醒神飲喝了!”
……
馬皇后為朱元璋系緊玉帶,突然手指一顫。
她急忙轉身捂住嘴,卻還是對著唾壺干嘔了幾聲,額角瞬間沁出細密汗珠。
“妹子!”朱元璋一把扶住妻子搖晃的身子。
皇帝的手掌在顫抖,比當年鄱陽湖大戰前夕握劍時抖得還厲害,“是病了?傳太醫!立刻傳太醫。”
“別嚷。”馬皇后拽住他衣袖的力道,卻比平時輕了許多,“許是前段時間太勞累了,歇會兒變好了。”
接著又是一陣眩暈,不得不靠在描金屏風上喘息。
朱元璋發現妻子腰間束帶松了兩指寬。
這個細節讓他心頭一痛,想起半月前尚服局曾報皇后改了三次腰圍尺寸。
“戴思恭不在,咱叫馬天來給你看看。”他急道。
“你非要鬧得六宮皆知?”馬皇后瞪圓了眼睛。
這眼神朱元璋很熟悉,三十五年前在郭子興帳下,他偷偷倒掉苦藥時,這姑娘就是這樣瞪他的。
但此刻鳳眸里的火光明顯弱了幾分。
皇帝伸手摸了摸皇后發涼的臉,輕嘆:“咱們不是當年在滁州啃樹皮的年紀了。”
他聲音壓得極低,手無意識握著腰間那塊磨舊的玉佩,馬皇后二十年前送的生辰禮。
廊下傳來三聲更鼓,馬皇后挺直腰板:“五更天了。”
她抓起御案上的翼善冠往朱元璋頭上戴,動作利落得仿佛方才的虛弱都是幻覺,“陜西旱災的折子,我讓司禮監放最上頭了。”
朱元璋卻抓住她手腕:“今日罷朝。”
“胡鬧!”皇后一急,“上你的早朝去,別打擾本宮歇息。”
朱元璋無奈:“那你記得喚太醫啊。”
“走走走!”馬皇后揮手催促。
……
清晨,濟安堂。
馬天掀開急救箱的蓋子,里面空空如也。
所有的藥,全部用完了,這還是在他極力節省下,都堅持不了一個月。
當然,這個月因為鼠疫,用的多。
“還好,還有三天,就是八月初一。”他自言自語,“到時候,藥箱就自動滿了。”
“馬叔!”朱英的聲音從外傳來。
少年提著食盒的胳膊上還沾著菜市口的露水,“張記剛出籠的蟹黃包,我排了小半個時辰呢!”
石桌上的露水被麻布袖子抹開,朱英從食盒底層端出兩碗雞絲粥。
兩人坐下來,用早膳。
“馬叔,我能單獨坐堂了吧?”朱英湊近,睫毛在包子熱氣里撲閃。
馬天故意把粥碗頓得“咔”一聲響:“毛都沒長齊的小子,誰敢相信你?找你看病?”
朱英從懷里掏出本泛黃的《癥候要略》,書頁間密密麻麻的批注像群蟻排衙。
最末頁還畫著幅人體經絡圖,脈絡的走向十分清晰。
“李嬸的風濕痛是我扎好的!”少年面色得意,“張嬸也找我看病,怕找你要打針呢。”
馬天愣了愣,才發現這孩子長高了不少,身材都有些挺拔了。
“那你也得繼續學。”他瞪眼,“老子當年學了五年。”
朱英咬到一半的包子僵在嘴邊,滿臉不服。
“我知道你小子聰明。”馬天沒好氣,“可治病救人,關系生命的大事,當然得謹慎。”
他心中暗贊。
朱英的確是聰明,一學就會,關鍵還刻苦。
這樣的孩子放在前世,不知道多少家長羨慕。
“這一轉眼,都八月了。”朱英小臉垮下來,“我還要練多久啊。”
馬天喝完最后一口粥,抬眼看著蔚藍的天空:“是啊,馬上八月了。”
忽地,他心口莫名的一緊。
八月?
史書記載,馬皇后就是在這洪武十五年的八月薨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