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騰的藥霧在東三棚緩緩沉降,馬天將染血的麻布投入石灰桶,鐵鉉立即遞上新的艾絨。
少女腕間紅繩已換成綠繩,這是轉危為安的標記。
黃子澄正記錄脈案時,齊德壓低聲音道:“先生,太子殿下往這邊來了。”
四人穿過飄著雄黃味的甬道,青布幛外朱標正與呂本低聲交談。
三位太學生連忙恭敬的參拜朱標。
太子眼中閃過贊許:“三位都是太學生?能來疫點施援,甚好。”
齊德不自覺地望向呂本:“學生等都是跟著先生來的。”
老者廣袖輕振,指著三人介紹:“殿下,他們是老臣新收的弟子。”
朱標撫掌而笑:“恭喜岳丈,收得得意門生。”
“未來都為大明效力。”呂本一笑,“忠于殿下。”
這位太子岳父的指尖在黃子澄肩頭停留片刻,恰是太學師長考校弟子時的習慣動作。鐵鉉鎧甲般的站姿與呂本一樣,而齊德腰間那方“濟世”玉佩,正是呂本所贈。
一旁的馬天面色古怪。
原來他們都是呂本的弟子,難怪后來都幫朱允炆。
這個齊德,不會就是后來的齊泰吧?
那建文朝的重臣,可都快聚齊了。
鐺鐺!
西北角紫簾區傳來騷動,王觀正厲聲呵斥偷換藥渣的雜役。
呂本立即示意三弟子:“子澄去重錄方劑,鉉兒維持秩序,德兒查驗藥材。”
三人應聲而去的背影,讓馬天想起史書中記載,三人都被朱棣誅殺夷族。
朱標看向不吱聲的馬天,微微含笑,抬手向他示意身側老者:“這是孤的岳丈,國子監祭酒呂先生。”
馬天立即行了個標準的弟子禮:“拜見先生。”
呂本儒雅地虛扶道:“此次鼠疫,多虧有神醫妙手回春。”
兩人相視而笑,馬天謙遜回應:“先生過譽,不過是盡醫者本分。”
“哼!”一旁的王觀冷哼譏諷,“若真是神醫,這東三棚的草席上就不會日日添新尸了!”
馬天不慌不忙拾起滾到腳邊的藥丸:“百姓喚聲神醫,就像叫賣貨郎‘掌柜的’,王郎中莫非真信世上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術?”
他說話時眼睛望著重癥區方向,那里正傳來陣陣咳嗽聲。
王觀臉色鐵青:“豎子安敢妄言!我王氏百年傳承,就出過神醫。”
“哈哈哈,神醫,這你也信?在下日日研讀張仲景先師教誨,‘上工治未病’五字如雷貫耳。”馬天冷笑。
“夠了!”朱標揮手,“還有病患等著救治,孤希望你們以百姓為重,勿要爭吵。”
太子目光掃過眾人,最后停在呂本身上。
國子監祭酒卻只是含笑捻須,似乎方才的爭執不過是清風過耳。
“馬天,你跟孤來。”朱標說著,大步走出藥棚。
他是要聽馬天的匯報,其他人自然沒有跟上去。
……
望著太子和馬天走遠的背影,蒸騰的藥霧在三人之間緩緩流動。
呂本原本儒雅的笑臉,陡然陰沉下來,這位國子監祭酒撫須的手指突然一頓,像毒蛇吐信前的蓄力。
“呂公!”王觀上前,“那馬天方才分明在譏諷我王氏‘百年神醫’是欺世盜名!”
老御醫王望急忙按住兒子肩膀,卻見呂本慢條斯理地從袖中抽出一方雪帕,輕輕擦拭濺到衣襟的藥粉。
“王院判。”呂本用官職稱呼王望,聲音如冰,“令郎可知曉上月太醫院的藥,少了一部分?”
父子二人頓時如遭雷擊。
那正是作為管太醫院的王望,私扣下的部分。
呂本將帕子按在石灰線上,素白綢緞瞬間被灼出焦痕:“就像這帕子,有些事經不起陛下親自來驗。”
王望膝蓋一軟,官袍下擺掃過滿地雄黃粉末。
呂本看著二人,冷聲道:“王望你若想繼續待在太醫院,王觀你要王氏醫館繼續是京城最大的醫館,就聽老夫一言。”
王望面色恭敬:“呂大人,請說。”
“把王氏醫館所藏藥草,都無償的全部獻出來。”呂本聲音冷冷,“用于此次鼠疫,救治百姓。”
王望大驚:“什么?那我們還怎么給貴人治病?”
呂本冷道:“如果你們在此次鼠疫中沒有戴罪立功,想過后果嗎?以陛下的脾性,京城還會有你們父子立足之地嗎?”
父子相視一眼,都朝著呂本躬身拜:“我們聽呂大人的。”
“獻藥時要當著太子面開倉,最好讓馬天親眼見證。”呂本抬頭看向遠處的太子和馬天。
“是。”王望頷首。
“三日后早朝。”呂本笑意更深,“老夫要聽見滿城百姓歌頌王氏‘毀家紓難’,老夫也會為你們上一道奏折。”
王望大喜:“多謝呂大人。”
……
沒一會兒,朱標與馬天踏著滿地藥渣歸來。
呂本早已整理好衣冠,雪青色的官袍纖塵不染,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儒雅微笑。
王望見狀,立即拖著略顯蹣跚的步子迎上前去,官袍下擺故意沾了些藥粉,顯得風塵仆仆。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幾乎貼到地面,聲音顫抖卻洪亮:“殿下!老臣思來想去,夜不能寐!我王氏醫館雖不才,但尚有些許藥材庫存,愿全部獻出,救治百姓于水火!”
朱標聞言一驚,連忙上前攙扶:“王愛卿快快請起!如此大義,孤替百姓謝過了!”
王望卻不肯起身,反而重重叩首:“殿下折煞老臣了!醫者仁心,救死扶傷乃本分!”
他抬起頭時,眼中竟噙著淚花,“這些藥材雖然臣家花了重金,若能救得一人,便是積德行善啊!”
王觀適時上前,單膝跪地:“殿下連日奔波為民尋藥,臣等看在眼里,痛在心上!能為殿下分憂,是我王氏滿門的榮耀!”
朱標感動不已,親自扶起二人:“二位愛卿忠心可鑒!待疫病平息,孤定當奏明父皇,為王氏請功!”
呂本站在一旁,嘴角含笑,目光卻冷如寒冰。
他瞥了眼跪著的王望,又看了看正在慷慨陳詞的王觀,眼中閃過一絲譏諷。
這場戲,演得可真夠熱鬧的。
這時候,陣陣馬蹄聲傳來,一個馬車隊行駛而來。
“是燕王府的馬車。”呂本皺眉。
為首的馬車上,跳下來一個小少年。
呂本看清那少年時,如遭雷擊。
那……不是皇長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