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安堂。
馬天剛把“懸壺濟世”的牌匾擦得锃亮,聽見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
朱英攥著抹布的擦桌子,眼神卻愣愣的,衣服下擺沾著剛剛在錦衣衛衙門前蹭的泥漬。
“馬叔!”少年轉身,聲音像繃緊的琴弦,“咱們離開京城吧?”
馬天手中雞毛撣子一頓:“怎么?被飛魚服嚇破膽了?”
他故意用撣子輕敲少年發頂,卻見對方眼眶倏地紅了。
“王氏醫館那些人不會善罷甘休的。”朱英撲上來抱住他的腰,臉埋在他胸前悶聲道,“他們連鄭國公府的令牌都不怕,要是...要是...”
少年的聲音哽住了,馬天感覺到溫熱的濕意透過單薄的夏衣。
“傻孩子。”馬天放下撣子,掌心撫過少年微微發抖的背。
藥柜上銅秤的吊繩隨風輕輕搖晃,他忽然壓低聲音:“你聞聞叔身上有什么味道?”
朱英茫然抬頭,鼻尖還泛著紅:“當歸...還有白芷...”
“錯。”馬天從懷中掏出一塊玄鐵令牌,燭光下“擅用者誅”的陰文泛著血色,“是錦衣衛衙門的桐油味。”
他指尖輕彈令牌,發出清越的錚鳴。
少年瞪大眼睛,沾著藥泥的手指懸在半空:“馬叔怎會有這個?”
“我現在是錦衣衛暗衛了。”馬天笑著將令牌收回貼身處,正色道,“此事天知地知,若泄露半句,那你我真要逃離京城了。”
“真的?”少年赤著腳在藥渣上踩出凌亂的腳印,“那王太醫再使壞就是謀害朝廷命官!”
他激動的跳起來,驚得梁上燕子撲棱棱飛走。
馬天忙捂住他的嘴:“小祖宗,別聲張。”
他望著少年亮晶晶的眼睛,想起撿到他時,那雙死氣沉沉的眼眸。
如今倒映著朝陽的瞳仁里,盛著他從未見過的璀璨星光。
……
突然“咣當”一聲,門板被撞得直晃,朱元璋風風火火闖進來。
“老馬!”他邊走邊大喊,“剛剛鄰居說,大清早有錦衣衛過來把你抓走了?”
馬天沒好氣:“老黃,你這嗓門比詔獄的殺威棒還嚇人。”
朱元璋上前,扳著他肩膀轉了個圈:“讓咱瞧瞧!喲,連塊油皮都沒破?稀奇,進錦衣衛衙門能全須全尾出來,你也是個異數。”
馬天邀請他坐下。
“黃爺爺用茶。”朱英端來茶,朱元璋接過茶盞時,瞥見少年紅眼眶,眼底暗了暗。
朱元璋喝口茶,開口:“老馬,咱給你去軍中差事如何?軍中缺軍醫。”
馬天“嗤”地笑出聲:“我這兒逍遙自在,去給朱重八當差?”
“放肆!”朱元璋瞪眼,“怎能直呼陛下小名?”
馬天慢條斯理用帕子吸著茶漬:“急什么?莫非老黃你是錦衣衛的探子?”
朱元璋無語:“咱是心疼你這一身醫術!”
“朱元璋的官,狗的不當。”馬天擺手,“老黃,我不是說你啊,你在戶部抄抄寫寫,還不入流。”
“咱不入流?”朱元璋欲言又止。
馬天拎起茶壺續水,青瓷嘴兒點著朱元璋鼻尖:“就說你們那位朱皇帝,前年空印案砍了三百多顆腦袋,去年戶部侍郎貪了二十兩銀子就被剝皮揎草,這誰受得住?”
朱元璋哼一聲:“法度嚴明,才能治貪腐。”
“他懂個屁!”馬天攤手,“他以為嚴刑峻法,就能防貪污了?”
“馬叔慎言!”朱英提醒,“黃爺爺在戶部當差,你怎能跟他說這些。”
“老黃是自己人。”馬天甩開袖子,“是不是?老黃?”
朱元璋呵呵笑:“咱肯定不會賣你們,你繼續說。”
馬天蘸著茶水在案上畫圈:“這皇帝老兒就像我藥鋪的防風,外頭瞧著祛風解表,內里燥烈傷陰。你說他夜里可睡得安穩?怕不是連門口石獅子都要查三代!”
朱元璋喝口茶,咬了咬牙問:“為何嚴刑峻法都防不了官員貪腐?這都不行,那要怎樣才能防貪腐?”
馬天沉思了一會兒,攤攤手開口:
“首先,我朝俸祿太低。七品縣令歲俸九十石,折銀四十五兩。然其需贍養師爺、衙役、門子十余人,更兼迎來送往之費。若不行‘常例錢’,闔家老小竟需典當度日。此非為貪官開脫,實乃俸祿制度有違人性之常。”
“前歲戶部侍郎趙乾案發,其將贓銀熔作佛首藏于棲霞寺,以香火錢洗白。去歲揚州鹽運使更發明‘飛灑法’,將虧空分攤民田。正如醫家所言,劇毒之藥催生百倍抗藥之蟲,貪墨之術亦隨刑律進化。”
“空印案還記得吧?監察御史與布政使竟相約互查空印,各取所需。今大明疆域之廣,快馬驛報尚需月余。宋代有‘走馬承受’制度,常駐各路監察;漢宣帝設‘繡衣直指’,可直奏天聽。然人力終有窮時,非機制創新不可為繼。”
“昔年胡惟庸案后,六部官員見同僚被誅,非但未收斂,反競相攀咬以求自保。此正如醫書所言:以猛藥攻邪,正氣亦傷。貞觀年間,太宗以‘君臣對錄’察吏治,令房玄齡掌‘考功簿’,三年一核,優者賜緋衣,劣者罰俸降職,反收奇效。”
“防腐之道,當如筑堤。”
“黃河治水,堵不如疏。可仿宋制設‘公使錢’明補用度,學漢宣‘增俸養廉’之策。再立‘連坐舉薦’之法,若某官貪墨,保舉者同罪。更可許百姓持‘魚鱗冊’比對賦稅,如發現不符即可擊登聞鼓。”
“嚴刑如暴雨,可滌塵埃而不能固根本;良制似春風,雖無霹靂卻能化育萬物。昔年商君變法,刑棄灰于道者,終致秦人相殘;而文景之治,輕徭薄賦反開太平。”
朱元璋聽著,眉頭深深皺起。
馬天所說,他并不是沒有聽過。
但是,他是頭一回聽到這么詳盡的分析。
可朱元璋并不是那么容易被說服的人,冷哼一聲:“你是不知道貪官之可恨!”
“老黃,你反正啥也不懂。”馬天抬眼,“對了,你急匆匆來,干什么?又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