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鄰星的光芒透過巨大的觀察窗,灑在“希望號”傷痕累累的艦橋上,不再是毀滅的前奏,卻也無法帶來絲毫暖意。艦隊靜靜地懸浮在行星軌道上,像一群疲憊不堪、遍體鱗傷的巨獸,舔舐著傷口。護盾發生器低沉的嗡鳴聲取代了過載的尖嘯,那是緩慢充能的節奏,緩慢得令人心焦。艦體外殼上被晶矛碎片劃出的猙獰傷痕,在恒星的光芒下清晰可見,無聲訴說著不久前那場驚心動魄的遭遇。
林默站在窗前,目光落在下方那顆此刻顯得異常沉默的行星上。赤道附近,被主炮能量洪流命中的區域,留下了一個巨大的、能量紊亂的“疤痕”,如同行星皮膚上一塊丑陋的焦痂。那里,晶簇族的意識網絡被暫時擾亂,攻擊停止了。但這沉默,是休戰?還是暴風雨前更深的醞釀?沒有人知道。
艦橋內,氣氛壓抑。傷亡報告最終統計出來了:四十七人陣亡,一百二十三人重傷,其中許多是“探索號”引擎艙爆炸的受害者。資源消耗更是觸目驚心:反物質燃料儲備跌至紅線,修復艦體和補充護盾能量的材料缺口巨大,生態穹頂的消耗也因戰時應急措施而加劇。
“艦隊議會緊急會議將在三十分鐘后召開,艦長。”副官低聲提醒,“羅根主管和資源管理委員會已經提交了多份……措辭強硬的提案。”
林默沒有回頭,只是微微頷首。他知道那些提案的內容:要么立刻轉向尋找資源更豐富的備用星系(意味著放棄比鄰星和“星痕”的犧牲換來的機會),要么……強行登陸比鄰星b,利用其豐富的礦藏進行“緊急補給”——這幾乎等同于宣戰。羅根的理念在戰后余波和資源枯竭的雙重壓力下,獲得了更多擁躉。
“艾莉婭博士那邊有進展嗎?”林默問,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希冀。理解晶簇族,是破局的關鍵。
“她還在‘星痕’遺骸研究室,幾乎沒出來過。”副官回答,“初步報告顯示,‘星痕’的晶體碎片結構極其復雜,蘊含著龐大的信息編碼,但……解讀異常困難,像是某種基于能量共振頻率的‘意識烙印’,而非傳統數據。另外……”副官頓了一下,“醫療組報告,所有接觸過‘星痕’碎片的研究人員,都出現了……奇特的共感現象。輕微的頭痛、幻視晶體結構的閃光、甚至能模糊感受到碎片中殘留的……‘悲傷’和‘困惑’的脈沖。”
硅基生命的意識殘留?林默心中一動。“星痕”雖然消亡,但它的碎片,似乎仍在訴說著什么。
就在這時,艾莉婭·陳略顯疲憊卻異常興奮的身影出現在艦橋門口,她手里拿著一個數據板,眼中閃爍著科學發現的光芒。
“艦長!重大突破!”艾莉婭快步走到林默身邊,將數據板遞給他。“我們分析了‘星痕’最后引導我們的和諧頻率,以及它消亡時釋放的‘修復’諧波。結合碎片中殘留的微弱意識脈沖……我們成功模擬并穩定輸出了一種……**非攻擊性的基礎共鳴頻率**!一種類似于晶簇族個體間維持最低限度‘存在確認’的平和信號!”
她調出全息模擬圖,展示著一種溫和、穩定的能量波動模式。“我們稱之為‘靜默之語’。它不包含任何復雜信息,只是單純地宣告:‘我們在此,非敵意,尋求共存’。”艾莉婭的聲音充滿期待,“艦長,我請求批準,向比鄰星b持續廣播這種‘靜默之語’!這是建立初步信任的第一步!”
林默看著那平和的頻率圖譜,又望向下方沉默的行星。這或許是“星痕”用生命為他們打開的,唯一可行的溝通窗口。“批準。立刻執行。功率……先維持在最低閾值,避免刺激。”
“是!”艾莉婭立刻轉身去操作。
“靜默之語”的廣播開始了。無形的能量漣漪,如同最輕柔的觸碰,拂向比鄰星b的大氣層。
數小時后,令人屏息的變化出現了。
“探索號”殘存的深空陣列監測到,行星表面,那些巨大而沉默的晶體山脈和礦脈節點,開始發出極其微弱、但頻率與“靜默之語”完全同步的能量回應!如同沉睡的巨人,在夢囈中發出了一聲模糊的應和!
“有回應了!它們……它們在‘聽’!”艾莉婭激動得聲音發顫。
艦橋內響起一陣壓抑的歡呼。這是希望的曙光!
然而,這微弱的積極跡象,在殘酷的資源現實面前,顯得如此脆弱。
“艦長!‘堅韌號’報告!”通訊官的聲音帶著一絲不安,“他們派遣的一支小型工程偵察無人機,在距離我們廣播坐標點三百公里外的一處環形山邊緣,探測到……**超高濃度的銥同位素和氦-3沉積**!儲量……初步估算足以支撐艦隊修復和未來五十年深空航行!”
這個消息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銥!氦-3!這些被晶簇族視為“生命晶髓”、并因此引發戰爭的核心資源,此刻就暴露在距離他們如此之近的地方!唾手可得!
羅根的全息影像幾乎是瞬間強制接入了艦橋主屏幕,他的眼神銳利如鷹,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勢:“艦長!目標坐標已確認!資源就在那里!唾手可得!我請求立刻授權‘堅韌號’工程組,進行小規模、非侵入性的樣本采集!這是拯救艦隊、避免更多無謂犧牲的唯一現實選擇!難道我們要守著‘靜默之語’的幻想,活活餓死、困死在這里嗎?!”
他的話語極具煽動性,尤其是在資源報告和傷亡數字的雙重刺激下。艦隊內部,原本因“靜默之語”回應而稍緩的氣氛,瞬間再次緊繃。實用主義者們的眼神變得熾熱。
“羅根主管,你忘了那些礦脈上覆蓋的血紅色晶簇標志了嗎?忘了‘星痕’傳遞的警告圖像了嗎?”薩米爾的聲音響起,帶著深深的憂慮,“這很可能是陷阱!是蜂巢意識在試探我們的貪婪!一旦我們觸碰‘生命晶髓’,之前所有的溝通努力都將化為泡影!‘星痕’的犧牲也將毫無意義!”
“薩米爾博士,你的道德高地在餓死的船員面前一文不值!”羅根厲聲反駁,“我們需要資源!現在!立刻!采集樣本不等于大規模開采!只要足夠我們修復和離開!”
林默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一邊是艾莉婭剛剛建立的、脆弱如蛛絲的溝通橋梁和“星痕”的犧牲;另一邊是艦隊數千張嘴和搖搖欲墜的艦船對資源的剛性需要,以及羅根代表的、越來越大的內部聲音。
他看向艾莉婭。艾莉婭咬著嘴唇,眼神在科學家的理智和人性的擔憂間掙扎。“艦長……‘靜默之語’的回應很微弱,不穩定。我們還不清楚整個蜂巢意識網絡的狀態……貿然行動風險巨大。”
就在林默即將做出決定的時刻——
嗡!!!
一種低沉、壓抑、仿佛來自行星地心最深處的**共振嗡鳴**,毫無征兆地穿透了艦體,席卷了整個艦隊!并非攻擊性的能量脈沖,而是一種……**沉重、悲傷、且充滿警告意味的集體共鳴**!
主屏幕上,艾莉婭監控的“靜默之語”接收信號瞬間變得混亂、扭曲,充滿了痛苦的雜波!行星表面那些剛剛還在微弱回應的晶體礦脈,光芒驟然黯淡下去,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哀傷和憤怒籠罩!
與此同時,“堅韌號”工程偵察無人機傳回的最后畫面顯示:它剛剛接近的那片富含銥和氦-3的環形山邊緣區域,地面毫無征兆地裂開無數細小的縫隙!從中噴涌而出的,并非巖漿或氣體,而是……**濃郁的、令人窒息的深紫色晶塵霧靄**!霧靄瞬間吞沒了無人機,畫面變成一片扭曲的紫色雪花!
“無人機信號丟失!遭遇……未知環境侵蝕!”工程組報告帶著驚恐。
沒有晶矛,沒有爆炸,只有這來自地心的、悲傷而憤怒的共鳴,以及一片瞬間吞噬探測器的致命晶塵!
蜂巢意識網絡……它沒有被摧毀,甚至沒有被真正擾亂太久!它感受到了人類對“生命晶髓”的覬覦,并以一種非致命卻無比明確的、充滿痛苦警告的方式,回應了羅根的貪婪!它似乎在說:**我們聽到了你們的‘靜默之語’,但你們的行動,暴露了掠奪的本質!離開!否則,下一次,將不再是警告!**
艦橋內死一般的寂靜。羅根看著屏幕上那片吞噬無人機的紫色晶塵,面甲下的臉色鐵青。他擴張的強硬姿態,被這無聲卻震耳欲聾的警告狠狠挫敗。
薩米爾深深嘆息:“看吧,林默。它們并非不可溝通,但它們守護‘生命晶髓’的意志……如同我們守護生命的本能,是刻在存在根基里的。觸碰它,即是戰爭。”
林默的目光掃過沉默的行星,掃過那片致命的紫區域,最后落在羅根僵硬的影像上。
“羅根主管,”林默的聲音低沉而堅定,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收回你的工程組。目標區域,劃為絕對禁區。任何未經我本人直接授權接近該區域的企圖,視為叛艦!”
他轉向艾莉婭,眼神凝重:“艾莉婭博士,加強‘靜默之語’廣播。嘗試……加入新的頻率元素:表達我們對‘星痕’逝去的哀悼,以及對……**無意冒犯生命晶髓的歉意**。我們需要讓它們理解,貪婪并非我們唯一的本質。”
“是,艦長!”艾莉婭立刻執行,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溝通,在付出了無人機和羅根野心的代價后,必須繼續下去。
林默再次望向比鄰星b,那顆行星在地心傳來的悲傷共鳴中,仿佛一個巨大的、沉默的、仍在流血傷口的心臟。戰爭的硝煙暫時散去,但猜疑的陰霾和生存的絞索,依然緊緊纏繞著這支在軌道上喘息的人類艦隊。他們與蜂巢意識之間,那道由“星痕”以生命為代價撕開的裂隙,依然在,但充滿了未知的風暴。而裂隙之下,是深不見底的、名為“理解”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