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傍晚,三人混在熙攘的人流中走出唐家老宅。唐秋蕓破天荒地摘了銀鈴,卻在發(fā)間別了朵剛摘的桂花,香氣隨步伐輕漾。朱雀大街的燈籠早巳掛滿,兔兒燈馱著胡蘿卜燈穗蹦跳,荷花燈在水盆里漂成星河,最妙的是走馬燈,轉(zhuǎn)動(dòng)間映出《西云記》的皮影,引得孩童們追著跑。
"小師弟快看!"唐秋蕓忽然拽著云逸沖向糖畫攤,"我要一條龍!不,要一只鳳凰!"她踮著腳看匠人舀糖稀,馬尾辮掃過云逸手背,"上次我偷跑出來,只買到一只小老鼠,被阿姊說了整夜......"
云逸看著匠人以勺為筆,在青石板上澆出一只展翅的鳳凰,忽然想起恒峪山脈的雪豹——同樣的金色,卻多了份人間煙火的溫暖。他摸出碎銀付賬,唐秋蕓早已舉著糖畫蹦到街邊,銀鈴雖摘了,發(fā)間桂花卻簌簌掉落,惹得賣花娘直笑。
"孔明燈!"唐秋雪忽然指著,聲音里難得有了幾分雀躍。云逸抬頭,只見靛藍(lán)天幕上飄滿了暖黃色的光點(diǎn),像被揉碎的星星。唐秋蕓不知何時(shí)買了三盞燈,竹骨紙面上還帶著淡淡的竹香。
"我要寫'刀術(shù)大成,天下無敵!"唐秋蕓握著毛筆信誓旦旦,卻在落筆時(shí)撇了撇嘴角,"算了,還是寫'阿姊琴技第一'吧......"
云逸望著她糾結(jié)的模樣失笑,提筆在自己的燈上寫下"父母安康"。字跡方干,便被唐秋蕓一把搶過:"小師弟的字比爹爹的好看!"少女的驚嘆混著糖畫的甜香,讓云逸忽然想起行山鎮(zhèn)的中秋——母親會(huì)在灶臺(tái)前烙桂花餅,父親則在院子里擺香案,月光會(huì)爬上他們鬢角的白發(fā)。
唐秋雪的燈上是秀美的"江湖太平"四字,筆畫間藏著琴韻的婉轉(zhuǎn)。三人將燈托在掌心,看燭火漸次燃起,紙燈漸漸膨脹,仿佛承載著什么就要升空。"一、二、三!"唐秋蕓喊著口號,三只孔明燈晃晃悠悠升上夜空,起初還能看見各自的字跡,轉(zhuǎn)眼間便成了漫天星斗中的三點(diǎn)微芒。
"它們會(huì)飛到哪里去?"唐秋蕓望著燈消失的方向,語氣里竟有了幾分悵惘。
"飛到該去的地方。"云逸輕聲說,忽然看見唐秋雪發(fā)間的銀步搖在月光下碎成星子,像極了恒峪山脈的流螢。那時(shí)他以為江湖是一個(gè)人的仗劍天涯,直到此刻才明白,原來有人同行的江湖,連月光都帶著溫度。
"小師弟,"唐秋雪忽然湊近,桂花香氣混著琴弦的清苦,"無論你走到哪里,王都的唐家......"她忽然住口,耳尖泛紅,低頭撥弄著燈穗,"總之,若累了就回來。"
云逸望著她慌亂的模樣,忽然想起白天在演武場,她撫過穿霧刀時(shí)的鄭重。那時(shí)他不懂她眼中的光,此刻卻忽然明了——那是江湖兒女獨(dú)有的、含蓄而熱烈的牽掛。
更夫敲過子時(shí)的梆子,街道上的人潮漸漸退去。三人沿著朱雀大街往回走,唐秋蕓打著哈欠靠在唐秋雪肩上,云逸握著半盞沒喝完的桂花酒,聽著遠(yuǎn)處傳來的更聲,忽然覺得腰間的破云刀從未如此輕盈。
"其實(shí)我......"唐秋雪忽然開口,卻被云逸抬手打斷。
"我明白。"他望著中若隱若現(xiàn)的銀河,想起自己在空白處寫的那兩句詩,"江湖路遠(yuǎn),總有燈火為你而留。"
夜風(fēng)送來最后一縷桂花香,云逸摸了摸腰間的刀,忽然笑了。他知道,無論前方是怎樣的風(fēng)雨,今晚的月光、手中的燈、身邊的人,都將成為他心中永不熄滅的燈火——照亮他劈開迷霧,也照亮他守護(hù)這人間的溫柔。
有些相遇,本就是江湖最慷慨的饋贈(zèng)。而他,何其有幸。
暮春的斜陽透過天井照在演武場的青石板上,云逸收刀而立,額角的汗珠順著下頜滑落,在刀身映出的碎光里折射出七彩光暈。他解下腰間的破云刀,刀柄上的云紋刻痕還帶著體溫。軟布擦過星隕鐵刀鞘時(shí),他忽然想起師父臨終前的話:"刀是死物,人是活魂,唯有以心養(yǎng)刀,刀方知人意。"金屬表面漸漸泛起溫潤的光澤,仿佛老友重逢般默契。
唐秋雪坐在廊下的湘妃竹椅上,素白裙裾垂落如流泉,發(fā)間銀步搖隨動(dòng)作輕晃,碎成一片銀光。她指尖劃過《太音大全集》泛黃的書頁,在"瀟湘水云"的圖譜上頓住,琴弦般的指尖無意識(shí)地摩挲著書頁邊緣,唇角的笑意里藏著幾分對師弟刀法的贊許。忽聞廊外銀鈴輕響,抬眼便見唐秋蕓攥著繡著并蒂蓮的絹帕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發(fā)間新插的桂花沾著晨露,驚得檐角麻雀撲棱棱飛向暮云。
"師姐你看,小師弟又在磨他的寶貝刀!"唐秋蕓跺了跺腳,絹帕上的蓮紋隨動(dòng)作綻開,"再不去燈會(huì),兔子燈都要被搶光啦!"她的抱怨里帶著撒嬌的尾音,卻在觸及唐秋雪含笑的目光時(shí)驟然噤聲——后者正望著云逸掌心的薄繭出神,那道新結(jié)的痂痕穿過虎口,像是刀光刻下的勛章。
廊柱旁,賈臨與王道試如兩尊門神般佇立。前者的酒葫蘆在夕陽下泛著古銅色光澤,指節(jié)叩擊壺身的節(jié)奏與遠(yuǎn)處更聲相合;后者的刀柄獸紋被摩挲得發(fā)亮,掌心的老繭與云逸如出一轍。自那次演武場比試后,兩人便暗自將少年視作未來的主心骨,此刻雖未佩刀,卻已運(yùn)起"鐵布衫"真氣,衣下暗甲的鱗片在余暉中若隱若現(xiàn)。
"該走了。"唐秋雪起身整理衣袖,廣袖上的云紋刺繡與廊柱雕刻相映成趣。她走在最右側(cè),裙裾掃過青石板上的苔蘚,忽然駐足指著垂花門上的匾額:"這'映月街'的名兒,還是太祖皇帝御筆親提。當(dāng)年他與先祖父在中秋夜并肩作戰(zhàn),月光映著刀光,竟將整條河染成銀色......"她的聲音忽然放柔,"后來戰(zhàn)亂平息,便有了這年年不斷的燈會(huì)。"
行至街角,沁香閣的匾額被風(fēng)燈照得透亮。唐秋雪望著二樓緊閉的窗欞,忽然輕笑:"去年中秋,秋蕓偷拿了這里的雪蓮花露,害得父親賠了三株千年人參。"話音未落,前方傳來唐秋蕓的驚呼,少女已撲至糖畫攤前,發(fā)間桂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在老漢的銅鍋旁。
"要龍!帶翅膀的!"她踮著腳指著沸騰的糖稀,馬尾辮掃過云逸手背,"小師弟闖蕩江湖,就得有個(gè)威風(fēng)的名號!"云逸剛要開口推辭,卻見唐秋雪已將碎銀放在案頭,指尖不著痕跡地替他拂開額前汗?jié)竦乃榘l(fā)。老漢舀起糖稀的手忽然頓住:"這位公子的手......可是練刀的?"
暮色漸濃時(shí),一行人已行至街心。唐秋蕓舉著糖畫蹦蹦跳跳,銀鈴與糖畫的脆響此起彼伏;賈臨與王道試一左一右護(hù)在兩側(cè),目光警惕地掃過人群;唐秋雪走在云逸身側(cè),忽然指著河面上的燈籠:"看,第一盞荷花燈漂過來了。"
云逸望著隨波逐流的燈影,忽然想起恒峪山脈的雪夜。那時(shí)他獨(dú)坐在山巔,唯有刀與月相伴,哪想過有朝一日,會(huì)有兩位師姐陪著逛燈會(huì),會(huì)有護(hù)衛(wèi)與仆人隨行。破云刀在腰間輕晃,刀鞘上的星隕鐵紋路與河燈的光交相輝映,竟似融入了這人間煙火。
"小師弟在想什么?"唐秋雪的聲音里帶著幾分關(guān)切,"可是累了?"
云逸搖頭,目光落在她發(fā)間的銀步搖上:"我在想,師父說江湖是刀光劍影,可我現(xiàn)在覺得......"他忽然輕笑,"江湖是有人替你買糖畫,有人給你講街名,有人在你練刀時(shí)替你擔(dān)心手掌的傷。"
唐秋雪怔住,忽而低頭輕笑。河風(fēng)送來沁香閣的淡淡香氣,她望著云逸手中的糖畫,忽然伸手替他抹去嘴角的糖渣:"傻孩子,這才是江湖啊。刀光劍影是江湖的骨,人情冷暖是江湖的魂。"
遠(yuǎn)處傳來更夫"天干物燥"的喊聲,唐秋蕓忽然指著前方:"快看!是賣兔子燈的!"少女的歡呼驚起一群流螢,在暮色中劃出點(diǎn)點(diǎn)綠光。云逸握著糖畫,看著師姐們笑鬧的模樣,忽然覺得腰間的破云刀從未如此溫暖——原來真正的江湖,從來不是一個(gè)人的孤帆,而是有人同行的燈火長明。
逛至街尾時(shí),暮色已如墨汁般在天際暈染開來。仆人的竹籃里,糖畫的木簽與胭脂水粉的琉璃瓶碰撞出細(xì)碎聲響,最底層壓著幾本從舊書攤淘來的刀譜殘頁,泛黃的紙頁間還夾著半片干枯的桂花——那是唐秋蕓趁人不備偷偷塞進(jìn)去的。云逸捏著手中的桂花糖糕,油紙包裹處已洇開淡淡的油痕,忽然瞥見茶樓上垂下的燈謎牌。朱紅箋紙?jiān)陲L(fēng)燈搖曳中獵獵作響,狼毫題寫的謎面"刀光劍影里,江湖何處尋?"力透紙背,最后一筆的鉤劃竟似一道未收的劍勢。
戌時(shí)三刻,第一盞燈籠亮起。暖黃色的光暈如漣漪般在映月街?jǐn)U散,河面上的荷花燈被小廝們輕輕放入水中,燭火映著漣漪,將整條河道綴成銀河。唐秋蕓的銀鈴驟然響起,她拽著云逸的袖子指向拱橋,發(fā)間新?lián)Q的茉莉花隨動(dòng)作跌落:"快看!是江公子他們!"只見三位青衫公子哥正圍著燈謎牌打轉(zhuǎn),腰間羊脂玉佩與象牙扇墜相撞,發(fā)出清脆聲響。最年長的那位忽然擊掌,扇面上"臨江仙"三字掃過箋紙:"必是'忍'字!刀光劍影中求生存,非'忍'莫屬!"
"錯(cuò)啦錯(cuò)啦!"旁邊的俠士撫掌大笑,腰間大環(huán)刀在燈火下泛著冷光,"江湖人只管提刀砍人,哪來那么多彎彎繞繞?依我看,是'殺'字!"他聲如洪鐘,驚得檐下燈籠紛紛搖晃,惹得樓上雅座的書生們紛紛側(cè)目。
云逸望著這幕,忽然想起師父在恒峪山巔說的話。那時(shí)雪落滿山,老人用樹枝在雪地上劃出廟堂與江湖的界限:"書生筆下有千軍萬馬,俠士刀下亦有家國天下。"他轉(zhuǎn)頭望向唐秋雪,少女正倚著欄桿撥弄琴弦,《平沙落雁》的泛音與市井喧囂交織,竟如刀光與詩行共舞。她指尖一頓,琴弦震顫出清越之音:"小師弟可是有了答案?"
唐秋蕓踮腳湊近,糖畫在嘴邊留下金色痕跡:"我猜是'武'字!刀光劍影,可不就是武......"話音未落,云逸已用指尖替她拂去嘴角糖渣,觸到少女溫?zé)岬募∧w時(shí),忽然想起今日午后她偷藏桂花入刀譜的模樣。"是'夢'字。"他望著河面上漂遠(yuǎn)的荷花燈,燭火明明滅滅,宛如江湖中人的聚散,"刀光劍影是夢,恩怨情仇是夢,就連這滿街燈火,終有熄滅時(shí)。"
夜風(fēng)裹著糖畫的甜香襲來,唐秋雪忽然輕笑,從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替他擦去額角細(xì)汗:"夢也好,真也罷,此刻的燈火是暖的,糖糕是甜的,便夠了。"她的目光掃過他攥緊的刀鞘,忽然伸手將他腰間的銀鈴系得更緊些,"江湖路遠(yuǎn),總要有些牽掛在身邊。"
亥時(shí)初,更夫的梆子聲驚起棲鳥。唐秋雪剛要開口催促,唐秋蕓已像陣風(fēng)般撲向街角貨郎。雪白的兔子燈在她懷中輕輕搖晃,燈穗上的"安"字銀鈴與破云刀鞘的星隕鐵相互映照,竟似生出柔和的光暈。"拿著嘛!"少女將燈塞進(jìn)云逸懷里,耳尖泛起緋紅,"以后你走夜路,兔子燈替你照路,銀鈴替你驅(qū)邪......"
云逸握著兔子燈,感受著燈身傳來的溫度。河風(fēng)掀起他的衣擺,遠(yuǎn)處的燈謎牌仍在爭論不休,而唐秋雪已在催促仆人整理物件。他忽然想起行山鎮(zhèn)的元宵夜,母親也是這樣硬塞給他一盞燈籠,燈穗上繡著"平安"二字——原來無論江湖多遠(yuǎn),總有人怕你走夜路時(shí)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