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神差地,或許是絕境中的一絲本能掙扎,他松開了緊握劍柄的手,那手已經捏得毫無血色,顫抖著伸向那本塵封的《永高祖實錄》。
宇文瑅紀粗暴地拂去灰塵,近乎發泄般地胡亂翻動著厚重的書頁。
泛黃的書頁在指尖飛速掠過,大多是些他早已經熟悉的、關于集權、強軍的記載,也有一些全新的,發展工商的好處,但是對此刻的他并無太大的幫助。
就在宇文瑅紀即將放棄,覺得這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空談時,他的手指猛地停住!
書頁上,一行用朱砂筆圈出的、力透紙背的字跡撞入他的眼簾:
“**,非為奴役萬民,乃以鐵腕鑄秩序,以強權護生民!”
緊接著,下方是高祖皇帝一段仿佛穿越時刻的、帶著無比沉重與清醒的批注:
“后世子孫謹記:
王道人心,無鋒刃守護,則如鏡花水月,外族鐵蹄一至,立成齏粉!
然,若只知窮兵竇武,以殺止殺,視萬民如草芥,則與禽獸何異?終失人心,自取滅亡耳!
朕鑄此劍,非為屠戮,而為犁庭掃穴,蕩平萬寇,犁盡荊棘之地,方有良田可耕!
此劍之鋒,當為秩序之犁開道;此劍之利,當衛仁政之左右!二者缺一,皆非正道!
持此劍者,當懷大慈悲,行霹靂手段!心存敬畏,知止知殺!以殺止殺,乃不得已之下策;以武止戈,護萬世太平,方為上上大道!”
如同漆黑的夜空里驟然劈下一道照亮天地的驚雷!
宇文瑅紀渾身劇震,仿佛被無形的電流擊中!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幾行字眼,貪婪地,一字一句反復咀嚼,呼吸變得無比粗重。
“以鐵腕鑄秩序,以強權護生民!”——這不正是洪帥那柄“劍”存在的終極意義嗎?不是為了無端的殺伐,而是為了秩序,為了終結混亂!
“王道仁心,無鋒刃守護,則如鏡花水月...”——恩師章民的理想,是需要強權力量去捍衛的!費城慘劇,正是因為守護的力量不足,慶云軍隊無法及時抵達!
“若只知窮兵竇武...視萬民如草芥...則與禽獸何異?終失人心!”——洪帥的道路極其危險!如果沒有對生命的敬畏和更高目標的約束,最終只會淪為新的暴政!
“鑄此劍...非為殺戮,而為犁庭掃穴...犁盡荊棘之地,方有良田可耕!”——劍是工具,是清除障礙的犁!目的是為了開辟和平、安寧的“良田”!
“持此劍者,當懷大慈悲,行霹靂手段!心存敬畏,知止知殺!”——這是最核心的平衡點!力量必須由仁心駕馭,攻伐必須是為了更高目標的“止戈”!要懂得何時該雷霆萬鈞,更要懂得何時該放下屠刀!
“以殺止殺,乃不得已之下策;以武止戈,護萬世太平,方為上上大道!”——這就是答案!洪帥的選擇是殘酷現實下的無奈選擇,而高祖所追求的“以武止戈”才是最終目標!用強大的武力作為后盾和威懾,最終達成無需再戰的持久和平!
這不是簡單的調和,而是一種更高層次的、充滿辯證的統御之道!是那位高祖皇帝深埋的本心——在冷酷的權利架構下,包裹著一顆渴望終結亂世,護佑生民的終極理想!
宇文瑅紀眼中的混亂、痛苦和絕望,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震撼的清明!仿佛一直堵塞的靈臺瞬間貫通!
他明白了!他苦苦追尋的方法,既不是恩師章民純粹的、在亂世里顯得脆弱的王道,也不是洪帥那可能滑向深淵的攻伐之道。
而是高祖皇帝留下的艱難無比,卻指向終極光明的荊棘之路!
“以力量為犁,掃平一切威脅秩序、殘骸生民的荊棘!同時,以絕對的仁心為韁,駕馭這股力量,使得其只為守護秩序而存在,不迷失于殺伐本身!心存敬畏,知止知殺!力量是手段,仁政與太平才是目的!”
宇文瑅紀喃喃重復著,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新生的力量。
他緩緩放下那柄一直緊握著的、象征著純粹攻伐之道的長劍,將它輕輕橫放在書案之上,仿佛找到了暫時的精神平衡點。
然后,他鄭重地捧起了那本《永高祖實錄》,如捧起一盞在絕望中指引方向的明燈。
門外的夏凝還在低聲啜泣,蘇淺紫依舊沉默不語,晏鳴在遠處矗立守護。
但此刻,宇文瑅紀的心境已經截然不同,深淵仍在腳下,但他手中,終于握住了一條向上攀爬的、雖然布滿荊棘卻通向光明的繩索——那是開國皇帝,永高祖,穿越時空,留給一個在血與火中掙扎的年輕將領,關于力量與仁心,攻伐與守護的終極答案。
宇文瑅紀眼神,疲憊依舊,卻燃起了新的,無比堅定的火焰。他要學的,他要走的,正是這條“以武止戈”的大道!這條注定艱難,但值得他為之付出一生去求索的路。
“秩序非天成,仁心需鐵衛!”宇文瑅紀喃喃自語道。
而章民與孟若明二人的關心,那份深沉而無聲的擔憂,他們的那份關切,如同靜水深流,無處不在。
這段時日里,章民看起來似乎一切如常,除了第一日與宇文瑅紀的談話就沒有其他的舉動。
他依舊在講堂上授課,聲音平和,引經據典,講解著仁者愛人的王道理念,
他依舊在庭院中與人對弈,落子沉穩,氣度從容。
他甚至在某個午后,還溫和的詢問了蘇淺紫關于藥園里新栽的幾味草藥的長勢。
在講堂上,談到不戰而屈人之兵時,他的目光會不經意地,極其短暫地掠過講堂上那個空著的、屬于宇文瑅紀的位置。
那目光的深處,不再是純粹的教誨之光,而是沉淀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與憂慮。他深知自己畢生信奉的理想,此刻在他最看重的弟子心中經歷著血與火的殘酷拷問。
費城的慘劇,如同一根尖刺,也深深扎進了這位篤信仁心的老者心中。
細心的人會發現,章民書案上那本他時常翻閱的《永高祖實錄》精要抄本,這幾日被翻動的頻率更高了,而且停留在某些特定段落的時間尤其長。
正好是宇文瑅紀所看到的那幾段
書頁邊緣,多了幾處用朱筆新添的、極其細微的圈點或短劃,仿佛在無聲地強調著什么,又像是在與遠方的太祖進行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尋求某種印證或慰藉。
與院中其他院監對弈時,他落子間偶爾會出現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凝滯。
當對手試探性地提起“南中戰事慘烈”、“瑅紀此次怕是見了大陣仗”時,章民只是端起茶盞,輕輕吹開浮沫,眼簾低垂,淡淡應了一句:“嗯,年輕人,總要經歷風雨。”
但那握著茶杯的手指,卻泄露了他內心遠非表面那般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