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阿哥院子里的人一個個都濕透了,三阿哥擺擺手,讓大家去洗澡換衣服。
柏江高聲給三阿哥發好人卡,“三爺,您真好!您自己還病著呢,還那么關心我們奴才!”
他湊上前拍馬屁,三阿哥飛快奔回房里,嫌他鞋上沾了屎湯子。
來喜去兌溫水,服侍三阿哥洗澡。整個院里的奴才只有柏江興高采烈,覺得打走了邪惡的錢嬤嬤是一件很榮幸的事。
眾人悶悶不樂,柏江不解,偷偷請教映梅。
“映梅姐姐,大家伙為何憂心忡忡的?”
映梅嘆氣,“你以前是做粗活的,沒在這里面待過,難怪你不懂。皇上至純至孝,當年太皇太后去五臺山禮佛,皇上提前出發,親自去前面探路。路上不好走,皇上親自扶轎。皇上很重視皇子的品行,他以身作則,在孝道這方面尤其嚴格。
我再給你舉個例子,皇太后為人寬和,不愛拘束下人。她身邊的太監各處結交朋友,有個包衣與那太監勾連,他們仗著太后的勢,在外頭橫行霸道。皇上很看不慣,最后借著別人的手,把那個包衣除掉了。”
柏江撓撓頭,“姐姐講這個故事是啥意思?”
映梅沒好氣地罵了一句,“蠢貨!意思是長輩身邊的人輕易動不得!即便是皇上,想除掉為非作歹的包衣奴才,還得借別人的手,那橫行霸道的太監現在還活著呢!三阿哥打了錢嬤嬤,還罵了榮妃娘娘,這是大不孝,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罵的!這回你明白了吧!”
柏江這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啊?怎么會這樣啊!不應該是誰官大就聽誰的嗎?皇上還不能打殺奴才嗎?長輩也有錯的時候啊!我們在村子里住著,可不這樣,誰家不跟爹娘吵架啊!”
映梅譏諷一笑,“哼,你也不看看這里是什么地方,這是紫禁城,要規矩!要體面!你做雜役的時候,頂多學學規矩,掃掃地,巴結巴結上頭的太監總管,到了這里就不一樣了,不能說的規矩多著呢!你且學著吧!”
眾人換了衣裳,把院子里里外外收拾干凈。到了飯點,御膳房送來飯菜,映梅和來喜讓柏江進屋擺飯。
來喜是這么說的,“難得三阿哥喜歡你,你就好好伺候著。我們不招三阿哥待見,就不進去了,免得給三阿哥添堵。”
柏江樂顛顛地進屋送飯,三阿哥剛洗完澡,披散著頭發盤腿坐在床上。
柏江在屋里轉了兩圈,把窗邊軟榻上的炕桌搬到床上,懟在三阿哥面前。三阿哥差點被桌腿壓著腳,無奈地往后挪了挪。
“是誰派你來折磨我的?”
柏江心虛了一下,他是粗手粗腳的,可這事不能承認!
他忙把食盒里的清粥小菜擺上,憨笑著請三阿哥用膳。
“阿哥,奴才沒服侍過您這樣尊貴的人,所以不太懂規矩,您用不用奴才試毒?”
“不用,你離我遠點。”
三阿哥慢吞吞地喝著粥,吃飯像吃藥似的。
柏江想起映梅的話,他還是不能理解,便主動問道:“映梅姐姐說,同樣是奴才,長輩身邊的奴才就不能打罵。我不懂,還請三阿哥教我。”
三阿哥放下碗淡淡地說道:“有什么不懂的呢?就比如你,你現在是我的奴才,如果別的皇子打了你,就是不給我面子。相同輩分的人都這樣,更何況是長輩。”
他夾起一片菜葉慢慢塞進嘴里,“你要是還不懂,就想一想有個成語叫狗仗人勢。”
“哦哦!您這么說,奴才就明白了!”柏江點頭如搗蒜,好像狗仗人勢這樣的比喻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三阿哥說:“我想,你不解的地方在于,明明主子們才是血濃于水的親人,他們更應該互相幫助,彼此依靠。為什么為了一個奴才,反倒讓自己的親人為難?”
“對啊!就像那個錢嬤嬤,她讓您受了委屈,怎么就不能潑她點糞湯子!”
柏江不提還好,他一提起來,三阿哥就想起自己親手攪和的糞湯,手里這碗粥是吃不下了。
他把碗推到一邊,“不管是主子還是奴才,大家都是人,是人就有感情,而感情是很復雜的。
人和人的感情是相處中慢慢積累的,雖然彼此是親人,但能夠朝夕相伴,陪自己度過漫長光陰的是身邊的奴才,久而久之感情越來越深厚,奴才說的話就比親人說的話更中聽。
如果只是這樣也罷了,偏偏主仆關系中又涉及到權力,得臉的奴仆可以行使主人的權力。作為主人有些事情,不能做,不方便做,就交給奴仆。他們有共同的秘密,彼此成就,彼此幫襯。在這樣的親密關系面前,我這個做兒子的,又算得了什么……”
“啊……宮里的貴人們是這樣的啊!”柏江頗為失望,他進宮后一直在雜役房里轉悠,那里很簡單,上層欺壓底層,底層互相取暖又互相排擠。
他進宮七年了,還沒見過皇上,在他的想象里,皇上威風凜凜,如天神一般,往那一坐就是定海神針,四方臣服。宮里的娘娘們也是溫婉大方,一個個像天仙一樣。結果三阿哥幾句話就打破了他的幻想,他覺得皇上娘娘們也沒什么了不起,自己的家事都弄得亂糟糟。
“那這樣的話……感覺還比不上我們小門小戶窮人家呢!”
三阿哥點點頭,“是啊!我上輩……我總做一個夢,夢里家境雖然不是很富裕,但父母溫柔可親,給我做好吃的飯菜,陪我玩耍,教我做人的道理。他們對我是無條件的愛,我是在愛里長大的小孩。”
這是三阿哥上輩子的童年,后來他失去父母,被送到福利院長大。曾經的幸福美好在記憶中加了一層又一層的濾鏡,在他穿越重生后,看到皇上和榮妃與上一世的父母長得一模一樣,三阿哥被巨大的驚喜擊中,以為自己找到了失去的親人。
所以他像溺水者一般,抓住了這根浮木,像迷失在沙漠中的游客,毫不猶豫地飲下鴆酒。
柏江雖然不懂那夢有什么稀奇的,但大概意思是明白的。三阿哥是個重感情的人,可惜皇上和娘娘沒有回應那么多感情,他心里接受不了,就走進死胡同了。
柏江能猜出三阿哥崩潰的緣由,但他不能共情,不能理解。在他的世界里,活著不受欺負,比親情重要多了。這也就是三阿哥投胎好,生在富貴之鄉,要是他活著都費勁,也就沒功夫想那么多了。
哦,也不對,也有可能是三阿哥見識太多了,所以活得更痛苦。就像內務府的總管,他那么有錢,天天卻愁得直掉頭發。他總說,越是站在高處,考慮的東西越多,稍不留神就要萬劫不復,還不如他們這些小太監過得自在。
柏江搖搖頭,不再想那些有的沒的,先把三阿哥勸好再說。他絞盡腦汁想了半天,決定順著三阿哥,說點他愛聽的話。
“三阿哥想的對,貧寒人家就好得多,一大家子住在一起,親親熱熱的,雖然也有拌嘴吵嘴的時候,但到底更親香。就像奴才家里,雖然窮,但是爹爹娘親都疼我。好不容易攢幾個雞蛋,娘給爹爹補身體,爹爹不舍得吃,又分給我和哥哥。”
柏江扯著袖子抹抹眼淚,“我離家那么多年,每一次想起家里,我都要哭一場。”
三阿哥面露不忍,想勸慰兩句,還不等他開口就聽柏江說道。
“我哭我自己!當年爹娘賣兒子換錢,說大哥年紀大了,很快就能生兒子,便把我賣進宮里,換了幾兩銀子。我不服,我為什么是家里老小啊!我為什么不能一柱擎天,八歲的時候就能生兒子呢!現在好了,我一輩子都不能生兒子了,嗚嗚嗚……”
柏江哭得像燒開的水壺,三阿哥深吸一口氣,安詳地閉上眼。
“聽我說謝謝你,因為有你,溫暖了四季。我多謝你啊!讓我對普通人的親情也不抱希望了。這樣你滿意了吧!孩子,出去吧!出去吧啊!不要再進來了,讓我安靜地待一會兒吧!”
“哦……奴才退下了……”柏江抹干眼淚,恭恭敬敬往后退,他轉身推門,想了想又頓住了。
“三阿哥……”
“又怎么了!”三阿哥沒好氣地問。
柏江輕聲道:“我是卑賤之人,沒見識又不聰明,但我也愛想一些大道理。我想,人這一輩子真難啊!像我這樣的小太監,能在宮里活到壽終正寢就是老天爺眷顧了。
三爺,您是天潢貴胄,吃飯用金碗,喝水用玉盞,您有這樣的好生活,有這樣的好人品,何必想不開呢?”
三阿哥低垂著頭,他的臉藏在床帳遮擋處的陰影里。柏江看不見三阿哥的表情,但他突然打個寒戰,連忙跪下磕頭。
是了,他算哪門子人物,也敢指點皇子!柏江懊惱不已,他因為口直心快吃了多少虧,怎么還不長記性!今日看三阿哥好說話,就張口亂講,你才來多久,怎么就敢說了解三阿哥了?
三阿哥擺擺手,“不用跪,你說得對,所以我……所以我決定放過自己。”
從此以后不再期待那份虛無縹緲的親情,開啟新的人生。
“行了,把桌子收拾下去,我累了要睡一會兒。”
柏江飛快地收拾東西,搬走炕桌。出去之前,他偷瞄三阿哥的臉色,怎么看都不像放下執念的樣子。如果真的放下了,不是應該開心嗎?
屋子里重新安靜下來,三阿哥仰頭砸進床鋪里。
是啊!為什么決定放棄了,反而崩潰了呢?
因為他怨恨像舔狗一樣討好皇上和榮妃的自己;因為他付出那么多還是得不到而生出的不甘心,因為他終于決定去過人過的日子……
因為他活了兩輩子,終于接受了父母再也回不來的事實……
在被送進福利院后,在成為社畜猝死后,在輪回轉世后,他終于走出幻夢一樣的童年,決定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