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這不合規矩。”
一個程氏子弟鼓起勇氣開口,勸阻道。
這可不僅是進去聽聽課那么簡單,有這個事實,若是這些書童今后出去說一句是程碩的記名弟子,別人都沒法反駁的。
這對于他們這些把程氏家學視若珍寶的人而言,簡直太難受了啊!
程夫子平靜道:“他們并非外人,而是你們的書童,他們的學識若能提高,也能對你們有所裨益。學習之道,并非只在課堂之上。更何況,老夫又非強制,你們若是不愿,大可不讓你們的書童進府伺候!此事就這么定了,無需多言?!?/p>
說著他便轉身去叫管家增加座位去了。
至于那個侄兒口中所說的規矩,按規矩來說是不可以,但規矩掌握在我手上??!
程氏家學固然重要,可若是就因為死守這點東西而錯過人才,那不是真正讀書人該做的事情。
以齊政的本事,能和他有師生之實,不是他齊政占了便宜,是自己沾了光??!
等此事定下,眾人漸漸散去,程夫子又去而復返,招手將齊政叫到眼前,“你叫何名?”
齊政擺出讓人挑不出毛病的姿態,“回夫子,小人姓齊名政?!?/p>
程夫子頷首道:“齊之以禮,道之以政,好名字,你方才所言那句上聯,可有下聯?”
齊政欠身道:“此聯乃我家公子所做,小人稍后問明再回稟夫子。”
程夫子也不拆穿,微笑點頭,“好,老夫很期待。周堅剛入學,需多追追教學進展,接下來你也入內旁聽吧,也好與你家公子有所幫助?!?/p>
齊政點頭,“多謝夫子?!?/p>
看著滿意而去的程夫子,齊政皺著眉頭,怎么總感覺事情有點不對勁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這個反常不止是壞的反常,也有可能是好得反常啊!
但不論如何,進去聽課應該是不會出啥問題的。
仔細學學這個時代的教學方式,從各個方面而言,對他應該都是有好處的。
“政哥兒!你杵這兒干啥呢?”
在他身后,終于學習完了《報任安書》的周堅腳步輕快而嘚瑟地走了出來。
齊政扭頭看著他,“方才程夫子發話了,自今日起,隨行書童也可入內旁聽?!?/p>
周堅神色一滯,“啊?”
“怎么?”
周堅憤憤不平地道:“我他娘的才剛費了九牛二虎的功夫進來,你現在跟我說書童也可以跟著旁聽了?那我之前那些算怎么回事兒?。课业€送了......”
齊政反手就捂著他的嘴,無語道:“你有沒有想過,這些書童里面也有我?”
周堅一愣,自打昨日之后,在他心里,把齊政當兄弟,當先生,還真沒再當過書童。
齊政低聲道:“這不快是三大書院招生文會了嘛,我多聽聽夫子講的,回頭也好跟你言說?!?/p>
周堅一拍胸脯,“政哥兒,這你就小瞧我了不是。我能進私塾都是你幫的,現在你能進去了,我要是不開心,那不成了狼心狗肺了嘛!我雖然不是啥人物,但總不能當畜牲??!”
齊政笑了笑,“哦,還有一個事兒,方才啊,有一副對聯......”
過得片刻,課堂重開。
程夫子端坐講臺,開口道:“周堅,你且起來。”
看著周堅被叫名,厲飛等人自然一臉幸災樂禍。
少年心性,有令人羨慕的熱血和恣意,也有讓人無奈的單純和愚蠢。
程夫子和往日一樣,面無表情,莊重嚴肅,“上一堂課為師講了太史公的報任安書,你可有所得?”
若是沒有齊政幫忙,周堅肯定是啥也不會。
但有了齊政的出手,現在的他可是啥也不怕。
當即朗聲道:“學生頗有所得,請先生考較?!?/p>
一幫同窗瞪大了眼睛,膽子這么大的嗎?
程夫子也不動怒,開口道:“你且將【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一段,背誦一遍?!?/p>
周堅也不扭捏,當即開口,“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仆誠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課堂內漸漸安靜下來,在周堅得意洋洋的表情下,同窗們再度交換一個眼神。
經過這兩次的背誦,他們發現了一個事情:這周堅,不會是個記憶小天才吧?
陳情表也能背,報任安書也能背,這不是記憶小天才是什么?
程夫子捻須頷首,表露出幾分滿意,“那你可知,老夫為何讓你們學習這篇文章?”
周堅開口道:“學生以為,先生是想讓弟子學會,如何面對逆境,太史公世代為史官,家世清且貴,卻遭受宮刑,恥于君子之列,但面對此情此景,太史公忍辱負重,完成《史記》,煌煌巨作,為萬世經典。而后效法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著春秋,發憤著書,終有所成。太史公和其余這些古圣大賢,便如文中所言,人固有一死,或輕于鴻毛,或重于泰山?!?/p>
“好!”
程夫子一聲輕喝,毫不掩飾眼中的贊許之意,“你能有這份體悟,實屬難得,坐下吧。”
“多謝先生?!?/p>
周堅落座,驕傲地揚著頭,四下張望著。
而他的同窗們,已經徹底麻了。
不知道周堅過往的他們看向厲飛,這就是你說的不學無術?
厲飛也懵逼地眨了眨眼,我他娘的也不知道??!
以前的周堅就是個不學無術,焚書坑儒的狗東西?。?/p>
厲飛忽然心頭一動,開口道:“先生,方才周堅的書童說,他寫了一副對聯,卻只說了上聯,學生心中好奇,可否請周堅為我等解惑,將下聯公布出來?”
程夫子看了一眼厲飛,心中暗嘆,你小子打的什么心思,真是一看就懂。
只不過,這一次,你怕是要失望了。
他也很好奇那個下聯,便順勢問道:“周堅,你可作出了下聯?”
周堅心頭暗喜,朗聲道:“回稟先生,學生所做的對聯上聯為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下聯為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這下,不止是厲飛這些人懵了,就連程夫子捻須的動作也為之一頓,身子忍不住前傾,急切道:“橫批呢?”
周堅的腦海中,劃過齊政嚴肅的交待,當即按照他的要求,開口道:“學生作此聯,是想獻與先生,為先生不辭辛勞教育我等,為國培士只大義,故而橫批想請先生雅正?!?/p>
程夫子哈哈一笑,“好!難為你有這份心,為師便收下了!”
說完他看著其余的弟子,“你們也要向周堅學習,他雖然入門較晚,但學習勤勉,心思細膩,更兼有這般文采,你們若是不勤奮刻苦,日后成就恐不及他遠矣!”
聽著這話,周堅那嘴角再掛兩個油瓶都壓不下來。
什么叫爽,這就叫爽!
是大夏天的一碗碎冰撞壁的冰鎮酸梅湯,是大寒冬里自風雪中歸來的一碗剛剛溫好的黃酒,那填滿四肢百骸的舒坦,讓他如癡如醉。
而房間中,厲飛等人的臉色,則難看得像是家里剛辦了喪事一般。
甚至有些聽了厲飛的話,對周堅頗有成見的程氏子弟,看向厲飛的眼神都充滿了狐疑。
你小子,不會是跟這周堅合起伙來玩我們的吧?
厲飛也是有苦說不出,他實在是想不通,這周堅他一直知道,就是個焚書坑儒的貨色啊,怎么一下子就這么厲害了呢!
不管他們的疑惑,程夫子宣布了放學。
等學生走后,他立刻拿起紙筆,將方才那副對聯寫了下來,而后馬上把管家叫來。
“去,將這幅對聯用木刻出來做好,掛在私塾的課堂門口。”
管家連連點頭,然后又問道:“老爺,這橫批呢?”
“橫批......”
程夫子腦海之中,閃過了許多個念頭,最終緩緩說出了四個字。
“天道酬勤。”
......
走出私塾,周堅的臉上,那叫一個趾高氣揚,春風滿面。
“政哥兒,就我這第一天的表現,我爹娘知道了,那不得高興死?。 ?/p>
齊政翻了個白眼,“有你這么咒自己的嗎?”
“哦對,呸呸呸!”
周堅連忙沖著南邊呸了幾口,然后笑著道:“等回去了,我就跟我爹娘說,反正你都已經可以進去旁聽了,今后咱倆一口鍋里吃,一個被窩里睡!”
齊政搖了搖頭,“一口鍋里吃可以,一個被窩里睡就算了?!?/p>
周堅登時跳腳,“我都沒嫌棄你,你還嫌棄上我了!”
齊政平靜道:“我只接受女人跟我一個被窩?!?/p>
周堅一愣,摸了摸鼻子,“那我也是?!?/p>
說罷兩人對視一眼,哈哈一笑。
“哎,也不知道我爹娘現在在干什么,他們聽了我今天的事跡會有多開心,哈哈!”
“回家就知道了?!?/p>
只不過,這一次,就連齊政也沒料到,周堅的父親周元禮和母親周陸氏恐怕對周堅的優異表現不會有太多的喜悅。
因為,他們此刻正面臨著一個頭疼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