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閃雷鳴。
這場戲劇般的恩怨仇殺隨著梁氏夫婦的死亡而宣告落幕,可四月的暴雨,卻一點兒也沒有要消停的意思。
宴客趕到這里的時候,梁府已經人去樓空,只剩下幾具被雨水浸泡得略顯腫脹且泛白的尸體。
而兇手已沒有任何蹤跡。
大雨驟落,仿佛鐵了心一樣要抹除所有記憶,這讓少年不得不開始犯難。佇立凄風暴雨中,一臉茫然無措。
常言道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他不禁想著,自己這算不算是收錢不辦事?
“唉,算了。”
“小爺雖討厭你夫婦二人表里不一的偽善作風,也看不慣你們暗地里干的那些腌臜勾當,但念在相識一場的份上,小爺勉為其難替你們找一找真兇。不過丑話說在前面,原本你梁雨生的意愿,是在月底解除我這客卿供奉的契約,故而咱們要立個期限。”
“最遲三月底,也就是說一旬之內,我若追得真兇,不妨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替你梁府問一場劍,也問個不平。
換言之,若一旬之內追兇無果,就別怪小爺愛莫能助了。”
宴客找來一輛馬車。將兩名護衛,兩名侍女,以及梁氏夫婦的尸體搬入車廂內,然后驅趕馬車駛離了梁府。
抽絲剝繭,查案斷兇,他并沒有這種手段。故而只能寄托天下香滿樓,這個表面上經營酒肉女色,實際里做的卻是情報生意的組織。
……
“付哥哥。”
初鴻追著扭斷梁夫人脖頸后突然暴走發狂的付墨生,一路到了荒郊外,而后見那背影近乎力竭,以頭搶地,倒在荒草泥濘之中,不省人事。
初鴻趕忙上前,扶起哥哥,見此處距離兩人棲身的破廟不遠,不假思索,小小身體便背起昏迷的付墨生踩著春泥,踏過沒膝的春草,負重前行。
十三歲的丫頭邊走邊泣,惹人憐惜的模樣,倔強又委屈。她咬緊牙關,鉚足那口氣,生怕若哭了出來,便卸了勁。
她抹去臉上雨水,抬頭已能看到廟門。廟里有一團光亮,舉目漆黑的雨夜里跳動著微弱的火光,似乎是家在為她指引方向……
折書借宿破廟,堆砌篝火,當然不是為了誰指引方向。事實上她并不知曉此廟有主,她單純地只想借著火光,將手上這本《落魄書生與一百零八座荒郊野廟》的故事看完。
是的,她很喜歡看書。尤其躲在溫暖的被窩里,用夜明珠挑燈夜讀,聆聽窗外夜雨打芭蕉最有感覺。
當然離開孔丘之后,窗外芭蕉與她漸行漸遠。就連夜明珠也沒隨身攜帶,但這并不影響她看書的熱情。
真正喜愛看書的人,絕不會在意是在山崖畔,還是溪水邊。故而離家以來,客棧酒樓,林中涼亭,哪怕官道旁的石墩上,都有她看書的身影。
從《山齋志怪錄》、《狐女幽魂傳》到《扶搖王與小嬌妻的日常甜蜜》、《天驕的妖孽人生》、再到《鈞天圖》,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可謂收獲頗豐,涉獵極廣……
破廟里響起銀鈴般的笑聲。
“笨書生。”篝火旁十五歲的清秀少女一身鵝黃裙衣,捧書樂呵呵傻笑不停。
她這一笑,粉腮梨渦淺淺,杏眼臥蠶,好不迷人。竟讓背著付墨生,不知何時站在廟門前的少女看得呆了。
“初鴻……”
直到付墨生迷迷糊糊中喊了她的名字。少女才回過神,收回視線,抬臂抹了抹發梢滴落眼前的雨珠,背著哥哥往干草堆走去。
我草堆呢?
初鴻原地旋轉,撲閃著大眼睛找了一圈,兄妹兩人原本割蘆晾曬捆好的干草,如今只剩下寥寥數十根,七零八落著。
初鴻將哥哥輕放,倚著廟里朱漆斑駁的杉木柱旁,循著腳下干草散落的方向,一直走到篝火前。
初鴻望著火焰映照的那張似美玉無瑕的臉龐,春風拂來溫婉如蘭的淡淡清香,不知怎么,原本滿腔怨氣竟隨這一眼憑空消散。小丫頭只好帶著幾分無奈說道:“你將干草都當柴火燒了,我怎么給哥哥鋪床保暖呀?”
折書訝然抬眸。
看書看的物我兩忘,這才意識到廟里已進了人。
她好奇盯著初鴻,小叫花一樣的姑娘早已渾身濕透,布衫破爛,東一塊西一塊的,纖細的手臂和小腿上都沾著泥漬,像是這雨夜里遭了不少罪。
不過小丫頭的眼睛卻是很亮,炯炯有神。眉宇之間還藏著三分落魄難掩的貴氣,當真是既惹人憐又招人敬,很是特別。
折書慌忙起身,隨手將書頁折了一角,藏在身后,白皙的臉上浮現些許歉意,“抱歉啊,我不知道這是你們的地方。”
說話時,她偷偷瞥了瞥杉木柱旁昏迷的少年。
她一襲鵝黃裙衣,高挑而修長。夜雨春風拂來,裙擺桃花繡與白紗衣隨風輕揚。她偷瞥少年時,耳垂玉蘭珠墜歡快輕擺,俏皮而可愛。
初鴻實在怪罪不起來。
她嘟囔著小嘴,灰溜溜走到一扇靠著墻體的高高木板前,用力推移,露出廟中偏門。
原來這荒野破廟別有洞天,還存在二進院子。倒是讓折書頗為訝異。
推開刻意隱藏的偏門之后,初鴻復而背起哥哥,跨過門檻,從一側連廊向后院廟宇走去。
折書負著雙手小心翼翼跟在初鴻身邊,輕聲問道:“你哥哥,他生病了?”
付墨生情況復雜,又豈是生病二字能夠描述概括,然而一時半會兒,初鴻卻想不到合適的說辭解釋,故而只是嗯了聲。
后院偏殿掌了油燈,映出周圍簡陋卻溫馨的陳設。看得出來,這里是孤苦無依的兄妹二人用心經營的棲身之所。
這是他們的家。
在折書的幫助下,初鴻將哥哥放在堅硬的床榻上。原本他們晾曬的干草,是打算用來鋪換床榻上早已老舊的被褥。當然現在再說這些,已于事無補。
初鴻沒有抱怨,她很少抱怨。因為哥哥常說,命是自己的,運也是自己的,人生這條路上所遭遇的一切,是命也是運。要抱怨命運不公,不如先將自己揍一頓。
故而她沉默無言。
她開始有條不紊的照顧著付墨生,更衣,擦拭,喂水……
折書站在殿里,看著小丫頭不知疲倦的背影,有些感觸。她忽然想起臨行前,自家姐姐贈予的須彌鐲。她‘啊’了聲,抬起手腕,右手一抹,一床鳳紋繡絲衾被她抱于懷中,要遞給初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