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嶼上空垂著厚厚一層積雨云,細線般的雨絲從云層間落下。
回到民宿,趁雨勢不大,真澄披上雨衣,和幾個女生一起把倉庫里的沙袋搬出來堆在民宿外圍,預防暴雨和海水倒灌。
敲打在身上的雨聲隔著薄薄一層防水布料,吵得令人心煩。
“運氣好差。”千愛抱怨道:“原本不是說臺風到菲律賓就為止了嘛,居然改變軌跡了。”
麻美點點頭,喟嘆一聲,“人類在大自然面前就是如此脆弱的生命啊。”
“你們兩個,不要在那里閑聊。”黑川澪蹙眉,“快點做好防臺工作回去休息。”
“好!”,“好。”
六個人忙活了半天,總算在民宿外圍筑好“防線”,面對即將到來的臺風也多了幾分安心。
◇
“嗚啊~好溫暖。”
從蓬蓬頭里打出的熱水沖過裸身,麻美舒服地瞇細了雙眼。
“果然,戰斗之后就應該像獵人一樣,舒舒服服泡個溫泉啊。”
“這才不是溫泉吧麻美姐。”千愛吐槽:“而且你是和哪門子的敵人戰斗了?”
“偽裝成臺風的妖怪。”
“你是唐吉訶德?”
“沒有喔,我是漫畫家,不是超市收銀員。”
(注:除了塞萬提斯的,唐吉訶德還是島國的零售業巨頭,在全球有超過800家百貨商店門店。)
“咦?麻美姐買的那本書摘本里沒有收錄唐吉訶德嗎?”
“當然了。”麻美不由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你好奇怪啊小千愛。”
“我那是書摘本,收錄的都是文學名著,就算百貨商店業績再好,創始人的語錄也沒法刊在上面吧?”
“……我已經不想和麻美姐計較了。”
千愛自討沒趣地大嘆了一口氣,把身體洗干凈后披上浴袍。
“那我先出去了。”
“小千愛好快。”
“真澄哥還在外面等著呢,麻美姐也快點洗干凈,真澄哥感冒才好不久,要是又中招可就不妙了。”
“知道了。”
民宿的浴室不能同時容納多人,必須排隊,真澄又堅決推脫最后一個洗,于是幾個女生只快手快腳地沖一遍澡,盡可能縮短時間。
“浴室換人。”
麻美披著雪白的浴袍,把長發集中到單側肩膀前用毛巾綁起,白皙的肌膚泛起淡淡的櫻色,朝他伸出手掌。
真澄無奈,但還是和她擊掌。
“我已經放好洗澡水了,后面沒人,真澄君可以安心泡個澡。”麻美面露善解人意的笑臉。
“剛才真澄君搬沙袋最賣力,身上都已經濕透了吧。”
“喔,謝謝。”
踏入浴室,晾在室內的繽紛內衣映入眼簾,真澄悄然嘆息,任由蓬蓬頭的熱水打在自己身上。
之所以流瀉出嘆息,是因為感覺透不過氣來。
可能是臺風來臨前的氣壓太低吧。真澄低下頭,望著浴室內水洼產生的波紋,傍晚時候的事重新浮上腦海。
原本蒙在心頭的陰翳又重了幾分。
不知怎地,心砰砰直跳,他于是感覺心煩意亂地又嘆了一口氣,望著蓄滿的浴缸水,感覺沒什么泡澡的興致,匆匆沖過身子就出來了。
幾個女生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電視機開著,從里面報導著關于5號臺風的最新消息。
“下面是天氣預報——”
“生成于關島附近的超強臺風6號,在經過菲律賓呂宋島以東洋面后,目前位于宮古島西南方向250公里的海面,正以時速20公里的速度北上,快速接近,之后繼續向東北移動,影響其他地區。”
“……風暴中心最低氣壓950百帕,為今年來最強臺風,宮古島將在今天晚上至明日白天迎來強風,雷雨天氣,請各位市民注意防范災害……”
“飛機也因為臺風停飛了。”
凜音看著手機屏幕上顯示的航班信息說。
宮古島沒有直飛神戶的航班,需要在縣內的那霸空港中轉。
“這下是真的被困在這座島上了。”
黑川澪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定定地凝視著落地窗,雨愈下愈大,就連待在屋子里也能清楚聽見激烈的雨聲。
落地窗外,原本風平浪靜的海面,現在也已經進入了大浪警報狀態,外出作業的漁船統統回港。
“孤島癥候群?”麻美脫口而出道。
“那是什么?”
聽見身后的聲音,麻美轉過頭,驚訝道:“真澄君?你也好快。”
“我沖了個澡就出來了。”
“還有,為什么要說也?”
真澄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頭發。
“啊,別在意那種小事。”
麻美定神,解釋道:
“因為臺風而與外界隔斷交流的孤島,困在島上別墅的一男五女,這不是很適合展開故事的開頭嘛。”
“宮古島很大,我想應該不會徹底隔斷交流。”真澄一臉平靜地說。
“而且你描述的情況聽起來感覺好糟糕。”
不管從哪種體裁的故事出發都是。
“我這不是在苦中作樂嘛。”
麻美一臉沒趣地嘆息,繼而憂心忡忡地望向窗外的大雨。
“我們待在這里不要緊吧?會不會被水淹掉。”
“氣象預報不是說會偏移,不會正面登陸宮古島嗎。”
真澄心不在焉地盯著電視屏幕,回應麻美的擔憂。
“說是這樣沒錯,可是天氣預報之前還說臺風不會往沖繩吹呢。”
建立信任很難,摧毀信任卻是一瞬間就能做到的事。
麻美用手撐起下巴,瞇細了眼。
“話說沖繩的天氣還真是善變啊,簡直就像一個芳齡二十五歲,溫柔知性,身材凹凸有致,在水族館工作的大姐姐一樣。”
“等等,那描述未免也太具體了吧。”真澄吐槽。
“我只是想說如果有個原型的話,會比較容易想像嘛,我絕對沒有想趁機把話題轉移到那位我如古小姐身上喔。”
麻美把話說得若無其事,與平淡語氣相反,那雙咖啡色的美眸閃閃放光,不停眨著。
這番話的程度已經不能用“此地無銀三百兩”來形容了,簡直就是在直接逼問。
其他幾個女生也紛紛被話題吸引,把身體湊過來。
“老實交代,你和我如古小姐兩人獨處的這段時間都發生了什么。”
麻美故作審訊官的姿態說,手指敲著茶幾桌面,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指甲富有光澤。
“……”
望著桌面好半晌,仿佛謹慎揀選字詞一般,真澄緩緩開了口:
“關于這件事,我覺得自己應該向你們道歉。”
“噫!真澄果然和我如古小姐發生了什么嗎!”
黑川澪的眼神頓時失去光芒。
麻美雙手抱胸,露出了然于心般的表情輕輕頷首。
“果然,孤男寡女共乘一輛摩托車來到渺無人影的無人海灘,天色昏暗,躲在可以遮蔽視線的巖石背面,不可能沒發生任何事。”
“不會吧!?真澄哥居然……”
千愛一副不可置信般睜大雙眸,手掌交迭捂住嘴巴。
“真澄……和我如古親熱了?”
海月一副好奇的樣子歪著頭。
凜音緘口,安靜等待他說出下文。
“你們先聽我說完,不要擅自發揮聯想。”真澄傷腦筋地扶額。
“我們雖然去的是無人海灘,但那里離公路不遠,偶爾會有車經過,而且全是沙子,沒有可以遮蔽視線的巖石。”
“哦?也就是說,發生了其他的事──”
“什么事都沒發生!”
真澄在她醞釀好之前搶先打斷她。
“只是單純久別重逢聊了些近況,以及問了幾個想問的問題而已。”
麻美面露看好戲般的促狹表情,卻意外地只說了句“這樣啊”,就干脆地罷手。
凜音淡然點頭,“我想也是,真澄不是那種憑本能做出行動的男生。”
“就是說嘛,我一直都很信任真澄的。”
明明窗外下著大雨,藍天的笑容卻在黑川澪的臉上綻放。天氣真是不可思議。
“沒錯沒錯。”千愛緊接著附議,“我也是這么認為的。”
“誒,可小千愛剛剛還是一副天塌下來的樣子。”麻美毫不留情地揭穿她。
“麻美姐,就你多嘴。”千愛不依地嘟起唇。
“還有,話題也是被麻美姐帶偏的吧?”
“誰叫你們一個個明明都很想問,卻又一臉有所顧忌的表情問不出口。”
“那就只能由審訊官麻美大人開啟話題了。”
麻美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旋即把目光投向真澄,微側螓首,疑惑地眨著眼。
“那真澄君是要道哪門子的歉?”
“……現在說可能有點晚了,我想就之前在水族館時候的事,向你們道歉。”
真澄表情認真地說道。
“當時我聽到我如古前輩的聲音,心里方寸大亂,什么都沒想就沖出去,很抱歉忽視了你們的感受。”
“還有后來把你們留在水族館也是。”
安靜聽他說完,麻美感到意外般眨眨眼。
“哎,原來是這樣。”
“這種事沒必要道歉啦,真澄哥。”千愛擺手說道:“我當時只是有點驚訝,并沒有放在心上喔。”
“我也是。”黑川澪點頭,臉上的神色無法掩飾不安,“比起這種事,我更擔心真澄。”
“真澄還好嗎?從剛才回來就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凜音問道。
“咦?有那么明顯嗎?”
“有喔。”千愛點了一下頭:“連麻美姐都看出來了。”
“剛才那句話我可不能充耳不聞。”
麻美鬧別扭似地鼓起雙腮,不過旋即就把目光拋向真澄。
兩排纖長的眼睫微微顫動,五個女生直盯著他的臉看。
“我……”
轟隆——從民宿外響起震耳欲聾的雷鳴聲。
伴隨著這樣令人心悸的的聲音的是,視野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呀!”
千愛忍不住驚聲尖叫。
“不是吧!停電了?”
“應該是因為剛才的打雷,導致總保險開關跳掉了。”
凜音冷靜地推測,同時打開手機的手電筒開關,迅速確保光源。
“我去把總保險開關打開。”
真澄打開手電筒,從沙發上站起身說道。
凜音:“我和你一起去。”
黑川澪:“還有我。”
“那也加我一個!”
麻美挺起身體的同時高舉手掌。
“也不用這么多人吧,我一個人就可以。”
“就是說啊,至少留下來兩個人陪陪我。”
感到恐懼的千愛下意識抱緊身邊的海月,后者只是淡定地滑開手機鎖屏。
微弱的白光映亮一張神色緊張的臉,與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害怕的話,小千愛也一起來嘛。”
“誒?嗯。”
青梅少女松開海月,像是恐怖片里的膽小鬼角色,跟在真澄背后,手指緊緊攥住他的襯衫下擺。
“大家都去……我也去……”
只是打開總保險開關,就動員六個人,是不是有點太過大費周章了?
真澄心里一邊想著這種事,一邊用手電筒照玄關側邊的墻壁,把總保險開關打開。
“咦?沒通電,這是怎么回事?”麻美困惑。
不管怎么切換玄關的燈光及客廳的日光燈的開關都沒用。
黑川澪用手機瀏覽著SNS。
“twitter上說,是因為送電線倒了而引起的事故,現在全島都停電了。”
“真糟糕。”凜音眉頭微蹙。
“——等下,你們看!”
千愛的手指忽然指向窗外,“有樹在飛耶!”
“嗚哇,真的。”
麻美驚訝地睜大雙眼,下意識地拿起手機拍了張照。
“這種情況,是不是有點不妙?”
真澄深以為然地點頭。
“比七月份神戶那次臺風的架勢要恐怖多了,好像是聽過沖繩的臺風要比內地猛烈很多……”
(注:宮古島是琉球群島中臺風的重要經過地,每年都有風速達40-50米/秒的臺風多次經過,1966年出現過85.3米/秒的風速極值,與之相對,東京風速極值為46.7米/秒。)
“不過……”
真澄怔怔地注視著天候惡劣的夜晚,強風的聲音聽起來充滿了不詳的氣息。
斜打過來的雨水猛烈敲擊著民宿的墻面和玻璃窗,這樣的聲音和一片漆黑的世界,讓這座封閉的度假屋仿佛妖魔棲息的魍魎之匣。
“沒想到會這么不得了。”
雖然晚上的時候給民宿的房東打過電話咨詢,得到了只要按照指示做好防臺工作就沒問題的保證。
但親眼目睹這一切,終歸還是會感到不安。
“咚!咚!”
倏地從門外響起沉悶的撞擊聲。
“什,什么聲音!”千愛提心吊膽地顫抖著身體。
“樹木撞到建筑的聲音吧。”真澄沒放在心上。
“咚!咚!咚!”
撞擊聲還在延續。
幾人不由提起了心,保持安靜,仔細傾聽。
“好像是敲門聲。”凜音說。
“不會吧?都這個時候了。”
真澄下意識看了手機上顯示的時間一眼,已經晚上十點了,哪有人會在這個時間上門。
但那樣有規律的聲音,好像的確如此。
“我去應門吧。”
“別,真澄哥,感覺很嚇人誒!”千愛下意識地勸阻他。
“那就大家一起。”
“誒……好吧。”
千愛的身體因恐懼而動彈不得,但仍鼓起勇氣,戰戰兢兢地跟著真澄一起走向玄關。
外面風急雨驟,只要大家在一起,就會安心一點。
真澄按下把手,打開民宿的門——
呼嘯的強風與冰冷的雨水一起吹進了室內。
幾人不約而同地睜大瞳孔。
“……我如古前輩?”“我如古小姐?”“千歲姐?”
出現在眼前的女生令六人大吃一驚。
我如古千歲披著雨衣,渾身濕透地站在民宿門口,手里提著的兩大袋塑膠袋也覆滿了雨滴,落下來在門前的水洼上,激蕩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晚上好,各位。”
她嫣然一笑,那笑容不知為何,有種不可思議的安心感。
“宮古島的臺風,很恐怖吧?我是來幫助第一次經歷暴風雨的大家渡過難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