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辰時,晨光給白芍峰的竹林鍍上一層蜜色金邊。
竹門前聚著一群人,蘇九真特意翻出壓箱底的青緞道袍,衣料因久藏泛著溫潤的光澤,腰間三枚刻滿符文的玉簡隨著他走動輕輕碰撞,發(fā)出細碎的叮當聲。
那是他初任掌座時立下大功的賞賜,如今掛在腰間,依舊透著股被歲月磨得發(fā)亮的榮耀。
山風掠過湖面,卷起層層碎銀似的浪花,撲打在岸邊石灘上,混著竹葉的沙沙聲,像是誰在小聲嘀咕著什么。
梅羸下意識摸了摸掌心,昨夜?jié)B出的血痕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淡淡的紅印,像被風吹散的燭火,讓他忍不住懷疑那詭異的夢境是否真的發(fā)生過。
云城山主峰如同一柄青鋼劍直插云霄,在西南方向傲然矗立。
峰頂?shù)耐鼞n臺懸在萬丈高空,抬眼是翻涌的萬里云濤,低頭能看見七座山峰像撒在青天上的星子,錯落有致地墜在衣襟般的大地上。
此刻,三百六十顆棋子懸浮在青石板場上空,被晨霧裹著,泛著冷幽幽的微光,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宛如列陣待發(fā)的天兵天將,只等一聲令下便要沖鋒陷陣。
戒律閣的弟子們身著一色墨綠勁裝,腰間佩刀在朝陽下折射出寒芒,脊背挺得筆直。
高臺上,三位長老坐在云紋寶座上,氣質截然不同:
代理掌門井樹鶴發(fā)披肩,眼神犀利如鷹,一襲墨色道袍上繡著二十八宿星圖,左手始終按在劍柄上,整個人像一柄未出鞘的寶劍,雖靜猶動,鋒芒暗藏;
左首的李微弱長老面色蒼白如涂了丹砂,紫霞紋錦袍的指尖還沾著沒擦凈的朱紅色丹砂,腰間懸著一口玉質丹爐,爐蓋縫隙間時不時飄出一縷若有若無的藥香。
他瞇著眼睛掃視場中弟子,目光在蘇雨瑤身上停留片刻,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右首的東舟長老閉目養(yǎng)神,道袍上的云紋竟與天際流云同步翻涌,胸前一串星辰碎片串成的念珠,每一顆都映著銀河的倒影,隨著呼吸輕輕晃動。
這位元嬰期三期的大能周身籠罩著淡淡光暈,連落在肩頭的雪花都懸在半空,仿佛被施了定身咒,整個人與天地大道融為一體,說不出的超然灑脫。
忽然,一陣天風呼嘯而過,云霧如煮沸的開水般翻涌起來。
一道金光自九霄傾瀉而下,像一把金色的利劍劈開云霧,將青石板場照得透亮,仿佛鋪了一層琉璃。
三百六十顆棋子同時輕顫,發(fā)出清越的鳴響,此起彼伏,宛如天地同奏,為這場盛會正式拉開了序幕。
“諸峰會試塵埃落定,各峰排名諸位掌座可有異議?”
井樹的聲音如洪鐘般震響全場,他端坐在寶座上,目光如電,將七峰隊列掃了個遍。
七位掌座彼此交換目光,雖然沒人清楚竹林幻境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但戒律閣玄鐵榜上,各人進出幻境的時辰記錄得明明白白。
就算是最刺頭的開陽峰掌座,此刻也只能摸摸鼻子,把到嘴邊的質疑咽回肚子里。
見場中無人吭聲,井樹微微頷首,側身與左首的李微弱低聲交談了幾句。
“梅羸何在?”井樹忽然站起身,道袍帶起一陣獵獵風聲。
人群中,一個束著青竹頭巾的少年越眾而出。
他跪在青石板上,脊背挺得筆直,眉眼干凈如新雪,抬頭時,眼底閃過一絲澄明,讓井樹都忍不住挑眉。
“弟子在。”
這一聲清朗如劍鳴,七峰弟子頓時炸開了鍋,議論聲像蜂群振翅般嗡嗡響起。
“練氣五層”“白芍峰”的字眼此起彼伏。
正一峰有個弟子扯著嗓子喊:“這小子莫不是走了后門?”話剛出口,就被自家掌座一巴掌拍在后腦勺上,疼得齜牙咧嘴。
井樹的目光如寒潭破冰,在梅羸身上來回打量了三圈。
這少年膚色白得近乎透明,襯得唇色淡如秋霜,唯有發(fā)間青竹巾上沾著半片枯葉,透著些許人間煙火氣。
他盯著少年丹田處若隱若現(xiàn)的靈氣光暈——練氣五重的修為,在各峰弟子中不過中等,如何能在幻境中滯留三月卻毫發(fā)無損?
“會試魁首,當有吞鯨之志!”
井樹沉聲道,“進入天池秘境,那里藏著各類珍寶,藏經(jīng)閣一層殘卷任你翻閱,你還有兩個選擇:戒律堂和煉丹閣選擇其一直接晉升;或者留守白芍峰,你選哪個?”
梅羸轉身,只見蘇雨瑤拼命對他打手勢,口型一張一合,分明在說“煉丹閣”三個字。
蘇九真背在身后的手握成了竹節(jié)狀,白發(fā)垂落,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緒。
孫亮忽然劇烈咳嗽起來,一邊咳一邊點頭,眼神里滿是對小師弟未來的期許。
“回稟長老……”梅羸忽然單膝重重磕在青石板上,發(fā)出“咚”的悶響,“弟子愿守白芍峰!”
這話如重錘敲在眾人心上,嗡鳴聲在云城山間回蕩。
井樹瞳孔驟縮,繼而爆發(fā)出一陣震天長笑:“好個‘愿守本峰’!”
他揮手間,一枚令牌如流光般落入梅羸掌心,“三日后天池開啟,你且去闖一闖!”
原本擔心師弟離去的蘇雨瑤忽然掩面而泣,孫亮背過身去用力抹眼睛,蘇九真則仰頭灌下一口酒,任由酒水順著白胡須流淌:“好小子……不枉老子天天在廚房給你留雞腿……”
“至于你們二人,每月十靈石俸祿,藏經(jīng)閣本年可隨時出入。戒律堂和煉丹閣……”
井樹話音未落,張一六就搶著喊道:“弟子愿入戒律堂!愿執(zhí)鐵尺,鎮(zhèn)山門歪風!”聲音響亮如刀出鞘。
張亦君則取出一枚青瓷瓶,瓶中丹藥在霞光中閃閃發(fā)亮:“弟子愿隨李長老研習丹道,望長老不棄!”
他指尖撫過瓶身云紋,瓶底還沾著未擦去的丹砂,透著股勤學的勁兒。
“好!”井樹撫須大笑,震得香爐里的龍涎香霧打起旋兒:“李老頭,你這回撿到寶了!”
他伸手點向張一六:“明日來戒律堂領刑牌,好好研習《云城山規(guī)》!”
李微弱負手走到臺前,聲線沉穩(wěn):“諸峰會試的安排就此落定。此前多有耽擱,眼下已無余裕籌備其他。下周山下盧員外家小兒辦滿月酒,門派應下了祈福算命的差事。”
他目光轉向蘇九真:“今年首峰是白芍峰,九真,這差事便由你領了吧。”
蘇九真指尖微顫,抬眼時眼底閃過一絲驚訝。
他袖底掌心微微發(fā)緊,上一次門派將差事分給白芍峰,已是八年前的事了。
他喉間涌起幾分澀意,忙斂神合十,聲音仍有些不穩(wěn):“請長老放心,在下定當辦妥。”
李微弱捋了捋胡子,接著說:“還有一事。最近城外青牛山有處洞府靈氣外泄,似有出世之兆。我等幾位長老探查過,那里被大能修士設了禁制,金丹修為靠近便會被排斥,唯有筑基期弟子進入不受阻礙。”
他看向場中弟子:“借著盧員外之事,門派打算派會試前三名前往。其他人,有誰愿意主動報名?”
這話一出,青磚地上映出眾人晃動的影子。
年輕弟子們交頭接耳,有的手按劍柄指節(jié)發(fā)白,有的低頭摩挲法器,眼神里滿是糾結。
這事兒既藏著大機緣,也透著大兇險,若非對自身實力有十足把握,誰敢輕易涉險?
百蜇峰一位持劍女子突然往前邁半步,劍柄上的鈴鐺“叮鈴”輕響。
“弟子孫倩,愿往。”
她的師尊站在一旁,面色沉穩(wěn),顯然對弟子功法頗有信心。
“我楊天城也去!”這聲音如洪鐘般響起,可細品之下,卻藏著幾分“豈能讓女子搶了風頭”的較勁。
趙奢越眾而出時,腰間銀劍忽作清越劍鳴,仿佛也在為洞府機緣興奮。
蘇雨瑤望著梅羸垂在人群中的背影,指尖攥緊父親袖口:“爹爹,女兒也想同去。”
蘇九真哪能不知女兒心思,這丫頭定是放心不下木訥的師弟。
他故作沉吟,忽而長嘆:“也罷,切記小心,萬事以安全為先。”
話音剛落,少女已笑得眼彎如新月,晃著父親手臂連聲道好,惹得一旁長老們低聲輕笑。
“弟子蘇雨瑤,請命前往。”李微弱撫掌稱善,目光在她腰間配劍上多停留一瞬——這丫頭劍法利落,丹道悟性更是百年難遇。
就在此時,一道瘦骨嶙峋的身影從陰影里掙出。
“弟子王皓……愿報名。”聲音輕得像風吹枯葉,卻讓全場議論聲驟起。
有人掩口竊笑,有人擰眉搖頭:“這停山峰的‘病鬼’,平日連劍都握不穩(wěn),竟要涉險?”
“王皓,你當真要去?”楊天城鐵塔般攔在他身前,鄭重詢問。
“你也要去?王皓,你不要命了?”蘇雨瑤戲謔一笑,“就你這身子骨,怕是連路都走不穩(wěn)吧……”
王皓卻垂著頭固執(zhí)不動,鴉青色道袍下,肩胛骨凸起如孤峰,袖底隱約透出股藥香,像是常年泡在藥罐里腌入味了。
李微弱抬眼望向停山峰首座周元,卻見這位素日只愛撫琴的老者正垂眸撥弄琴弦,七弦震出細碎靈氣,竟無一絲要開口阻攔的意思。
李微弱袖中拂塵忽而掃過石階梯,沉聲道:“敢報名便是有膽魄!有些人自己躲在檐下怕淋濕,卻敢嗤笑冒雨前行的人?”
這話如洪鐘撞在殿柱上,場下頓時鴉雀無聲,方才議論的弟子們后頸發(fā)寒,再無一人敢多言。
“秘境從來只認機緣,不認資歷。”
李微弱目光掃過眾人青白交錯的臉:“下周卯時三刻,八人準時在山門前聚齊!”
殿外松濤忽然止息,唯有周元的琴弦仍在嗡嗡震顫,仿佛在為這場風波畫下余韻,諸峰會試總結大會就此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