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安平四年秋,建寧府崇安縣。
余幼嘉躺在醫館的床上,任由耳邊哭聲與紛亂思緒穿腦而過,終于理清到底發生了什么——
自己如今,竟真成了一個十二歲的古代小娘子。
而且還是一個氣性大到,生生把自己氣死的小娘子。
余幼嘉心中哀嘆一聲,正想擦去眼角溢出的水漬,送走原身最后一抹不甘執念,就見床旁的舅母李氏小心的握住了她的手。
李氏是個頗為端正干練的婦人,傷心時哭起來卻也頗為狼狽:
“乖囡,你娘既如此糊涂,非要接余家那一家子罪臣女眷回來,還把你趕出門,害你病成這樣......你往后,便也不要再回去了!”
“你舅舅死的早,死前對我極好,我雖心心念有個閨女,可卻也不愿意再嫁。你過給我做閨女,同你表哥一樣姓周,和咱們做一家子!”
“咱們...咱們明日就將崇安縣的藥鋪地契都賣了,一同南下,我與你表哥一定努力賺錢給你攢嫁妝,以后風風光光的把你嫁給個好夫婿!”
大顆大顆的淚滴落在余幼嘉的手上,灼燙的嚇人。
如此模樣的李氏在余幼嘉腦中與從小疼愛她的舅母對上了號,余幼嘉能看出來,李氏這回是真的大怒之下傷了心,決意將她帶離這趟渾水。
但......
余幼嘉心有感動,卻不代表她能接受這份好意。
若是腦海中的記憶沒有騙人,她穿越過來的這個時間點,恰好是最差的時間點。
不然,李氏也不會說要賣鋪面地契,像逃難一樣,要帶她離開此地。
而導致這一切的‘因’,皆在于原身的親生母親周氏!
十數年前,江陵余家的大老爺來崇安訪友時,打馬游街,令周氏少女懷春,一番鬧騰,哪怕同周家斷親,也要成為余大老爺的外室。
可外室哪里是這么好當的。
周氏從小被周家嬌慣,滿心滿眼只有情愛,不通俗物,不諳解語,不會手段,只知數十年如一日的嬌蠻任性,等大老爺來哄。
不消幾年,大老爺便厭棄了腦袋空空的周氏,給了些銀錢,斷了干系。
而大老爺的正頭大娘子,也抱走了周氏生的前兩個閨女,只留了一個剛剛出生的余幼嘉,放在周氏身邊。
原本事情既已如此,周氏母女二人自然不可能再同余家有什么干系,但懷就壞在——
周氏是個糊涂的。
半月前,行商腳人茶樓說書,都在不約而同的說起了江陵余家獲罪之事。
傳聞說的有鼻子有眼,說時任當朝宰輔的余老太爺在早朝時觸怒龍顏,被午門廷杖,不治而亡,余家全家滿十四以上的男丁被流放,如此天子尚且余怒未消,兩日之后復又下抄家之令,余家家中女眷不許帶任何簪釵環佩,被趕出余家.......
原本如日中天一般的余家,只一息,便散了。
余幼嘉雖還有些渾渾噩噩,但回想這事仍然有些震驚。
但更震驚的是,周氏居然修書一封,又給了不少家底,言明愿意接納余家女眷,讓女眷們快快過來.......
這個時間點,接收罪臣女眷!
原本說不準還沒人想起余家在遠在千里之外的建寧崇安還有這么個外室,如今倒好,半個腦袋都不在自己身上了!
而原主的死,也和這件事脫不了干系。
小姑娘雖然想不到廟堂之爭,可卻也被嚇得不輕,尤其不愿自己從小相依為命的母親被兩個素未蒙面的姐姐分走,于是哭鬧了一番......
周氏當時忙著準備迎接余家人的事宜,當即給了原身一巴掌,將她趕了出去。
小姑娘哪里經歷過這個,當即吐血,撐著一口氣找到了雖已和周氏斷了聯系,但這些年卻暗中幫襯不少的舅母......
一病三日,周氏倒是接到了心心念的余家人。
可醫館這里,再醒來的,已然是新的‘余幼嘉’。
李氏仍然在哭泣,余幼嘉的心中卻下了決斷:
“舅母,我不能害你與表哥。”
“外頭都在說,天子對余家先后杖斃,流放,抄家,沒準下一步就要連誅......你們能走,可我身上流有余家血脈,若跟你們走,一定會連累你們的。”
周家雖不是什么大富大貴之家,可也在崇安縣經營數十年的藥材買賣,家底全都在這里,一朝一夕便要連根拔起,根本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可若是不走,萬一被牽連,周家如今就只有一對孤兒寡母,表哥周利貞還是舅家如今唯一一個獨苗苗,那也不是能承受的。
所以最好的抉擇,還是余幼嘉得重新殺回去,為自己爭出一條命來。
余幼嘉牽著李氏的手,說了幾句,終于狠了狠心掀開被子站起身,李氏卻是死死的拉住了她。
李氏早已干涸通紅的眼眶又難以抑制的流下淚來,狼狽的緊:
“乖囡,舅母沒用,勸不動你,但你表哥讀過書,曉得道理,讓他同你說說,可好?”
李氏的手指向一直在青帳外的一道模糊身影。
那身影清癯瘦削,映襯在青帳上,宛如畫影,難染一絲人間煙火氣。
余幼嘉張了張嘴,到底是裝作點頭同意,掀起青帳,走了出去。
周利貞顯然是聽到了母親的話,也清楚這段時間的事兒,見表妹出來,往日里連帶著往日溫和雋秀的臉上,也更多了一絲沉重,
他尚未開口,余幼嘉反倒是先一步拉住對方衣角往外走了幾步,避開了李氏的擔心,開口央求:
“表哥,勸我的話便不必再說了,我有一件事,還想請你先幫幫忙.......”
周利貞的脾性一貫極好,聽到這請求,便大致知道余幼嘉想要做什么,雖略有詫異,但長嘆一口氣后仍是應下了事情。
余幼嘉與他一直行至醫館門口,方才告別。
她沒有盲動,只見到周利貞走遠,方才又反了回去,借著身形優勢,從平日里切各類中藥的藥柜上摸了一把足有自己半臂長的切藥刀捏在了手中。
這柄用了許久的切藥刀,刀口其實不算鋒利,但卻莫名給了余幼嘉極大的信心——
這刀,對付那一家子女眷,夠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