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揉碎柳下水,又扯桃花入春泥。
狹長的翅膀劃過肆無忌憚的風,一對燕子穿過柳條林,路過玉蘭樹,尾巴尖兒在池子上留了道影兒,啼一聲跟路過的蝴蝶打招呼……總算賞夠了這一園的風景,才終于回到屋檐下的窩里,又不安分地探出黑頂白臉的小腦袋看著下面的人來人往。
“今日還真是‘春景堪伴酒肴,新燕銜泥成客’呀。”
一名穿著文士袍的中年男子坐在臨溪的桌旁,端著酒盞對著一園春景贊不絕口。
在他身側,一位穿著錦繡交領袍的男子笑著說:
“吳兄不愧是舉人老爺,這個‘新’字可真是妙,只是今日在這‘流景園’里成了新客的又何止燕子?還有我等啊!”
被稱作“舉人老爺”的吳姓文士笑了兩聲,說道:
“園子還是那個園子,只是換了個主人,換了個陳設,于你我應是‘舊人換新顏’,又豈能說你我是新客呢?”
被喚是“李兄”的男人笑了笑,只將杯中的茶喝了。
白墻灰瓦的馬頭墻仍在,原本的竹林卻被換了地方,成片能讓人緩行其中的假山被移走,又在園中重整地勢,硬是堆出了一座陡峭小山來,小山上的亭子飛檐翹角,被松柏層疊圍繞。
園中水系更是大改,讓原本繞園的靜緩溪水自小山上錯落流下,將園中景色重新分割。
曾以“雅靜之美”在維揚城中極負盛名的流景園在新主人的手里不到三年,已然面目全非了。
“李兄,要我說你也不必想那么多,這園中主人也沒有跟你們這些徽州來的商人如何紛爭,你又是個茶商,不是販鹽的,大家和氣生財才是正經事。要我這外人說,從前梁家人在此,那些仆從個個把眼睛往天上看,還是如今的更順眼些。”
“徽州商同氣連枝,哪是一句和氣生財就能解的?再說了,我們想要和氣,這位袁氏卻不像個和氣人啊。吳賢兄,我悄悄說與你聽,這次要不是新任轉運使范大人來了維揚,袁家的帖子我們是都不接的。”
“呵呵。”吳舉人只笑了笑,并不想理會這些鹽商之間的勾心斗角,他家資豐厚,上次春闈不中,已經在著手謀個海陵府縣衙學官的職缺,根本不想沾惹一身銅臭,勸李茶商幾句已經是看在往日的吃喝情分上了。
轉運使范大人來了維揚三天,這流景園的新主袁三爺卻能早與他定下赴宴一事,可見范大人與他之間的私交是遠勝與維揚城內徽商的。
只顧著抱團不懂抬頭看臉色,今日怕是真得吃些苦頭。
忽然,吳舉人站起身,對著一個穿著簇新綢袍的男人笑著說:
“劉年兄,前兩日還想尋著你喝酒,才知道你近日忙起來了。”
看見從前讓自己蹭吃蹭喝的“貴人”,劉冒拙提著自己新袍一角快步走了過來,遠遠就抱手道:
“吳孝廉,許久不見,聽聞你要有鯤鵬之勢,大展宏圖,我還想著何時向你討杯酒喝。”*
“哈哈哈,不過是在科舉上灰了心,待選調定下,我定在盛香樓訂上幾桌,請劉年兄好好喝一頓!”
“說到盛香樓,吳孝廉,今日的酒宴正是盛香樓的羅東家,袁三爺財盛,羅東家也是手段全出,今日這菜,我可是想了許久了。”
吳舉人眼前一亮:“前幾日去盛香樓不見羅東家,原來是在籌辦大宴,那我今日可真是來對了!能讓羅東家那等人物手段全出,怕是今年一春,這維揚城里說的都是今日了。”
“嘿嘿,今日一宴,別說今春,十年二十年,每到春來宴起的時候,怕是都要被人提了又提!”
想到自己于此間有功,劉冒拙得意地摸了摸胡子。
待他被人請走,吳舉人才重新落座,一旁的李茶商皺眉問道:
“剛剛這位……”
“劉學兄是我在書院讀書時候的學兄,八歲就中了童生,可惜父母早去,后續進學就艱辛了許多,他常在市井間打轉,交友極廣,消息也多。”
有人喊著“貴客到了”,恍惚看見有穿著織錦曳撒的人被人先呼后擁地迎上了主座,李茶商坐不住了,起身就往前去了。
吳舉人沒動,拿起茶杯漱了漱口。
范轉運使是管鹽的,不與他相干。
其他高官貴人,他想去逢迎現在也排不上。
快上菜了。
風箱鼓動,灶火喧囂,
最邊上的一個灶眼前面,守著鍋的年輕人抬起頭環顧左右,朗聲吩咐:
“大鏟,仲羽,你們帶人最后查驗一遍,開席的六品涼菜六品點心,每一盞都不能有錯漏。”
“是!”
“松花鳳翼十二盞。”
“生熏白魚十二盞。”
“酒香捆蹄十二盞。”
“鹽焗乳鴿十二盞。”
“桃花粉糕十二盞。”
頭上裹著青布頭巾、身前罩著白色兜衣的年輕人們把擺在桌案上的涼菜一點點檢視過去,不僅要看菜肴是否缺漏,也要看擺裝是否精細。
年輕人穿著一身皂色細棉短衣,將袖子挽到臂彎之上,露出勁瘦結實的手臂,穿著一身細棉短衣,穩穩端著一口鍋,控制著鍋底與灶火之間的分寸。
隨著呼喊聲傳進廚房,一個個白玉般的蓋盅齊齊被扣好,小心交給了來上菜的袁家仆役。
維揚城內的大宴是從早到晚的,一大早客人進來,就要喝茶吃點心,略配幾個熱菜。
接著就是聽曲、聽戲,看各式雜耍。
看累了就吃吃喝喝,吃喝累了就繼續看,午后還有一頓大宴,如此熱熱鬧鬧過上一整天直到深夜,客人滿意離去,這一日的宴請才算是有頭有尾。
冷菜上了,熱菜自然要緊隨其后,提前就燉好的乳鴿裝在嫩青色小盅內,點綴枸杞。
比人手還長的遼東參用油汆過,用米酒、醬油、肉鹵、蝦子燜燒,待海參入味,出鍋裝盤,再取提前熬好的蔥油一點一點打進收汁的鹵汁之中。
待到鹵汁油亮,邊泛金光,就可以澆在遼東參上了。
看見葷香中帶著醬香氣、蔥香氣和鮮美氣的佳肴被特制青瓷長碟托上桌,坐在首桌末座的袁崢臉上的笑更深了兩分。
“范大人說今日不稱官職,小的就冒昧了,范大人、齊大人、穆將軍……各位大人,還有柳解元,這是我專門從遼東帶來的遼東參,它們同我一樣自北方來,如今看著,卻是已經入了維揚的味兒了,哈哈哈。”
坐在上首的新任都轉運鹽使范績轉頭看向自己旁邊坐的年輕人。
“穆將軍剛從關外回來,卻又在維揚遇到了遼東特產,豈不也是萬里他鄉遇故知?來來來,請用請用。”
身上穿著織錦曳撒的年輕男人夾起一片海參放進嘴里,片刻后,他道:
“味道尚可。”
大廚房內,羅守嫻用自己的雙手感受到鍋內的沸騰躁動,在默數片刻后,她直接將鍋端離灶上,放到了架子上。
“仲羽,按照之前說的,這一鍋你同他們一起送去前面,中間不能起蓋,起蓋后立刻翻拌盛碗。”
“是,東家。”
方仲羽另找了兩人一起將鍋搬走,羅守嫻甩動了兩下手臂,看了眼即將上蒸籠的點心。
上了飯,早上這一頓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她拿起帕子擦去頭上的汗水,對孟三勺說:
“燒海參的鹵肉你盛出來些,上面蓋上米飯。”
孟三勺嘿嘿一笑:“東家,我提前問過了,這袁家的仆人是三更天就吃了飯,下頓飯在巳時中,提前帶來的肉包子也都分過了。”
像他們這樣的外禽行到人家家里辦宴,是肯定得跟主家的下人打好關系的。
“不是讓你給他們……罷了,你只管裝好,我跟崔管家打聲招呼。”
崔管家一直被袁崢留在灶房給她支應使喚,聽說她要送飯給后面水榭,愣了下才說:
“羅東家是要送飯給柔水閣的姑娘?您放心,我們是給她們安排了飯菜的。”
只是這些官妓都被管得極嚴,不敢多吃,為了不誤自家演出,送去的也都是粗淡菜蔬,分量也少。
“崔管家別誤會,我與她們原就是舊交,送些吃食過去是打招呼。”
崔管家看了一眼都是些白飯,也就答應了。
水榭內,一群穿著清涼的小姑娘們正縮坐在一處等著貴人們用完了早飯聽她們唱曲兒,就見有人提了飯過來。
飯下面竟還藏了好香的肉!
另一邊,在一群達官貴人的或是好奇或是不屑的注視之下,方仲羽深吸一口氣,揭開了碩大的木質鍋蓋。
只見鍋蓋上原本貼著的幾條長江刀魚在鍋蓋掀開的瞬間,魚肉脫骨,碎如雪瓣一般落在了炒香的飯上,只有魚骨被留在了鍋蓋上。
“這是我們東家親自做的‘春江捎去殘冬雪’。”
察覺到眾人的目光都便作了驚奇,方仲羽微微抬起下巴。
“盛香樓恭賀流景園內春宴,祝各位大人春風得意,前程似錦。”
“好好好!”羅東家連早宴都這么用心,讓袁崢大喜過望,他大力拍手,連忙讓人將飯盛上來。
一鍋飯連鐵鍋一共二十幾斤,分到所有人手里,一人也不過幾口。
范績與袁崢又往來了幾句,正要請穆將軍快些用飯,就見這位穆將軍已經將手里的碗放下了。
嫩青色的瓷碗里干干凈凈,如同洗過一般。
“尚可。”
穆將軍如是評價。
“添飯。”
他還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