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并不意外，也沒去問張居正與海瑞，而是道：

“去叫你岳丈過來吧。”

“呃…，只是恰巧遇上，這會兒岳丈估計都走了。”

“哪有這么巧的事……”李青失笑道，“去吧，人就在附近。”

朱載壡將信將疑，拉著兒子又去了。

果然，再回來時，又多了一人。

李茂似糾結，又似難為情，與其說是走進來的，更像是被女婿拽進來的，進來了，也沒句話說，跟個悶葫蘆似的。

“你們聊，李茂，隨我來。”

~

書房。

李青于書桌前落座，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坐吧！”

“李茂哪敢與高祖同坐？”李茂悶悶搖頭。

李青哂然一笑，道：“敢怒，自當敢言才是。”

李茂心中一凜，想解釋，可話到嘴邊，又被連日來的郁憤情緒給壓了下去，竟是拉開椅子，就那么坐在了這位活祖宗的對面。

“還是難以接受？”

李茂低下頭，“嗯”了一聲。

李青說道：“你是李家家主，你是永青侯，你理所當然的認為李家的資產都是你的，不過這也無可厚非，畢竟，世情就是如此……”

“可你也有兒子，不止一個兒子，今日你如此，未來小寶也會如此，未來，你許許多多的子孫，也都將被排擠在外……”

“你曾祖只有你祖父一個兒子，你祖父繼承家業、承襲爵位之時，李家人丁雖有嫡庶長幼之分，可所有的李家人卻都是長房一脈……”

“你祖父是李家最具經商頭腦的，也是干勁兒最足的一個，因為他是家中獨子，因為他創造的財富可以無損的傳承給所有血脈……”

“你祖父將李家傳給你父親之前，曾一度想過拿出相當一部分產業，分給除嫡長子外的諸子，你祖父也將想法說與了你父親聽，你猜你父親怎么說？”

李茂流露出慚愧之色，這件事父親與他說過。

“父親并不抗拒，父親說，等他將來老了，也要拿出相當一部分產業分給除嫡長子外的諸子……最終，祖父打消了念頭，做出了妥協。”

李青頷首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啊，站在你的立場上，小寶作為嫡子中的老大，繼承的家產是那般豐厚……你會不會想，他讓一些利給兄弟也是應該？”

“我……”

“我換個問法，若此次平分家產只讓你的幾個兒子平分，你還會如此難受嗎？”

李茂沉默了。

“這才是人之常情。”李青說道，“隨著家族的壯大，人丁的興旺，彼此之間的親情會隨著血緣關系越來越淡，君子恩澤，五世而斬。再大再團結的大家族，出了五服，也沒什么親情可言，出了五服都可以相互嫁娶……你說，這還是一家人嗎？”

“縱是天下第一的皇家，皇帝與藩王宗室不也一樣形同路人，都不抵信服大臣一分……”

李青說道：“表面看，你父親武將出身，沒有你祖父的商業頭腦，故才對李家商業不那么上心；可若你父親是你祖父的獨子，沒有兄弟子侄，李家小輩兒全是他的直系子孫，他還會那般佛系嗎？”

“相比之下，你自幼受你祖父熏陶，又有你姑奶奶教著，你的經商天賦比你父親要高許多許多，可你卻比你父親還要佛系，究其原因，就是因為你接手時，李家的人丁已然太多了，雖然占的份額并不大，可在數量的加持下，你的創造的財富，也要分出去相當一部分，這才讓你沒了積極性。”

李茂想辯駁，卻又無可辯駁。

李青微笑道：“你主觀上未必會這么想，可卻會下意識的這么做，當然了，李家產業過于龐大，很難再上層樓，也是一大原因。”

聞言，李茂神色稍稍好轉了些，少了幾分憂郁和不甘，也沒那么委屈了。

李青說道：“現在的李家，已然喪失了活力，族人之間亦是只有利益，哪里還能集中力量辦大事？實話告訴你，肢解李家，從你祖父開始，甚至從你曾祖開始，就在我的計劃之中。”

頓了頓，“既然現在的你，需要一個能夠說服自己不耿耿于懷的理由，我便給你——大明容不下時下的李家，我也容不下這樣的李家，不以你的意志而轉移。”

李茂怔然……

良久，

李茂長長舒了口氣，一下子輕松許多，這個理由很充分，消除了他的精神內耗……

“這么說，高祖不是臨時起意了？”

“是也不是。”李青說道，“計劃是一早定下的，不過也沒想著現在開始，我本來的計劃是到了小寶做家主時，小寶差不多到你這個年紀時，再走這一步棋。只是你們這群小兔崽子比我想的還要不爭氣，我只能提前行動了。”

李茂苦笑嘆息，語氣卻多了幾分釋然與輕松，道：“既然必須如此，還是我來承受為好，也省得未來小寶難受……”

“小寶不會難受！”李青斷然道，“作為既定的李家轉型的關鍵人物，你父親，你姑奶奶，還有我，早就對他灌輸了這樣的觀念，小寶也足夠爭氣……比你這個當爹的要令人放心多了。”

李茂羞愧難當，無地自容，起身拜道：

“玄孫不孝且無能，讓高祖失望了……”

“呵，想開了？”

“是……”李茂額頭貼地，不敢起身，也無顏起身，就那么跪著。

時至今日他方才真正明白，老祖宗內心深處，還是愛護他們這些不孝子孫的，雖然自己等人讓老祖宗很失望……

“想開就好。”李青起身往外走，一邊說道，“李家現在要處理的事太多了，就不留你了。”

李茂恭聲稱是，直到腳步聲遠去，才緩緩抬頭起身，滿臉的汗顏……

“父親（岳丈、姥爺）。”

正聊天的一家三口，見他出來，停止了話題，起身打招呼。

李茂深吸一口氣，微笑頷首：“坐，你們繼續……”

接著，面朝李雪兒，躬身一禮：“家里忙，孫兒就先回去了。”

李雪兒淡淡道：“你還是家主，你還是永青侯，你高祖也還在金陵呢，要拿出家主的派頭來。”

李茂怔了怔，接著又是一揖：“謝姑奶奶教誨，李茂明白了。”

“去忙吧。”李雪兒揮揮手。

“哎，是。”李茂無顏再與高祖說話，只行了個禮，轉身離去……

朱載壡咂了咂嘴，嘖嘖道：“還是李先生有辦法，剛才老岳丈還一副委屈噠噠的模樣……呦呦呦，鶯鶯你快撒手，當著李先生和……你給我點面子，算我錯了成不。”

李鶯鶯杏眼圓睜，憤憤松開他的耳朵，氣郁道：“讓你說話不過腦子……”

嘴上這么說，其實她也和丈夫有一樣的感慨……

李雪兒受不了小兩口如此，轉過頭看向李青，問道：

“張居正和海瑞都是你很看好的人，如今兩個都來了，你不打算去看看？”

李青牛逼轟轟的說：“我什么身份？看也是他們看我！”

李雪兒無言以對。

~

永青侯府。

酒席未散，又有一人登門。

——還沒遞交辭呈的趙貞吉。

說起來也是不巧，趙貞吉辭呈都寫好了，正準備讓李青署個名，然后靜候佳音，拍拍屁股走人，偏偏遇上了李家要分家……

雖然這不關他的事，可架不住一群大員的苦口婆心。

趙貞吉雖知這些人是想利用他‘欽差’的身份，拿他當槍使，卻也不愿置身事外。

主要是趙貞吉在南直隸任職也有幾年，受地域限制，他也不太贊成李家分家，甚至都想過去找李青出面。

只是李家分家的風波正盛，且許多報刊都實時跟進此事，趙貞吉怕李青的秘密給徹底曝光了，故才沒付之行動。

不過，這段時間他也是李家的常客了。

李寶自是熱情招待，又讓府上廚子多加了幾道菜，添了雙筷子，四人邊吃邊談，也算是談笑風生……

李寶雖只有二十出頭，也沒有官職在身，但混在三人之中，一點也顯得突兀，語言的藝術，更是不弱分毫……

“朝廷竟然希望李家如此？”

趙貞吉聽聞張居正、海瑞的說詞，滿臉的驚詫。

張居正含笑頷首：“孟靜兄，你在南直隸任職也有些年頭了，觀念自然偏向這邊多些，可京師諸多大員，還有皇上，都不希望一家影響一國，之前是因為永青侯……現在永青侯也贊成，且這就是永青侯發起的主張，朝廷又怎會拒絕？”

“哈哈……這是誰說本侯呢？”

只隱約聽到‘永青侯’的李茂，大笑著走進來，本是想著開個玩笑暖暖場子，為接下來的談話做鋪墊，不料，卻是冷了場。

三人愕然看向李茂，李寶更是忍不住扶額，心道：“爹，永青侯可不是說你。”

李茂見幾人如此，連兒子都滿臉尷尬，不禁也是為之愕然。

“見過永青侯。”

三人神色迅速恢復如常，起身一揖。

張居正含笑道：“正說呢，永青侯就到了，侯爺身子無恙了吧？”

“啊？啊，只是近來屬實疲累，沒什么大恙。”李茂隨意的擺擺手，踱步至兒子邊上。

客人在，李寶這個兒子自然不能與父親同席，連忙起身讓座，心中卻在祈禱——爹，你長點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