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電話,程朗將聽筒放回座機托架上,門衛大爺好奇地打量程師傅一眼,顯然有些驚訝他最后說的那句話。
礦區明明效益很好,是全省的支柱產業,程師傅怎么在電話里說礦區效益不好,還讓誰去別的地兒工作?聽著可有幾百公里距離啊。
不過程朗面色不虞,抬眸間眼中竟然有幾分令人觸目驚心的晦暗不明。
門衛大爺驚著一瞬,轉眼間又見程師傅面色如常,還朝自己遞根煙,很是上道。
從門衛室離開,程朗大步流星回到礦上,正值晌午,食堂漸漸熱鬧起來,這便抬腳換了個方向。
礦區食堂被領導承包給家里親戚,一開始還算過得去,可等時間一久,東西越來越難吃,分量也不足,礦工本就是干得體力活,胃口自然也大,前年,眾人忍無可忍集合反映抗議過一回,食堂負責人這才收斂些許。
不過時間再過一陣,故態復萌,程朗大口吃著飯菜,聽著周圍不少工友的埋怨聲,并沒在意。
直到午飯接近尾聲時,負責此次礦區新礦勘測的小隊隊長孫衛國來找,開門見山請程朗幫忙:“阿朗,這回得過來幫忙看看,遇到扎手的了,你師父不在,得靠你這鷹眼。”
此次新礦區勘測組織了兩回,地下礦產含量到底如何,竟然得出不同結論,有些礦山隱藏極深,容易迷惑礦工做出錯誤判斷。
不同負責小隊之間互相幫忙也是有的,程朗并沒推辭,畢竟事關投資和安全,兩人當即敲定明天一點上礦山。
下午上工,程朗只處理些簡單的工作,忙活一陣取下安全帽扔在一旁,俯身靠近水龍頭,接水洗把臉清醒清醒之際,卻被礦區副礦長尤長貴叫住,一根中華香煙遞來,淅瀝水漬流過硬挺面容,被程朗一手拂去,沾濕的手接過夾在指間,將香煙也浸濕幾分。
“尤副礦長。”
尤長貴看著眼前的年輕人,為人剛硬,本事不小,前不久剛找他隊長說了辭工的事被勸被拒,誰成想,這人鐵了心再去辦事處遞交辭工報告。
“程朗,這事兒你再想想。”尤長貴并不愿意看到優秀人才流失,“辭工不是小事,尤其你干得不錯,今年年底先進名額,我給你留一個。”
程朗轉了轉指間的香煙,薄唇微勾,看著向來慈眉善目的尤副礦長:“尤副礦長,我想清楚了,礦區安排好接手的事,我就走。”
“建元確實心眼小了點,不過人不壞,那件事我已經說了他,你犯不著為這點小事辭工。”
用先進名額彌補沒能喚起程朗回心轉意,尤礦長沒法,只能稍加批評自己的外甥。
程朗唇角笑意放大,似乎全不在意:“和他沒關系,我自己準備走。”
誰都不能和人舅甥比關系硬,程朗向來不做無用功,張建元冒領自己一隊采礦的重要功勞,甚至還登了報,上市里省里接受表彰,廠里有意包庇,多說無益。
尤長貴看著程朗離去的背影,眼神發狠,薄唇狠咒:“真是個不識抬舉的。”
......
程朗同尤副礦長分開后,外出礦區去墨川市火車站接人,悠長的汽笛聲響起,綠皮火車緩緩駛來,車廂上下來個年輕精瘦的小伙兒。
“朗哥!”宋國棟結束家里安排的相親趕來,準備跟著程朗打拼。
程朗點點頭,倒是不見什么情緒起伏:“自己選的路,吃苦也忍著。”
宋國棟激動:“那肯定!”
將人帶回礦區,程朗特意叫來徒弟何春生,給兩人介紹:“這是宋國棟,南下打工的,我帶帶他,平時你也多關照。”
“這是何春生,我帶出來的,你有什么不懂多問問他也成。”
兩個年齡相差不大的年輕人對視一眼,宋國棟笑容憨厚,熱情招呼:“春生哥,以后麻煩你多關照了。”
何春生面上卻青一陣紅一陣,師父這是又收徒弟帶了,自己不是最后一個關門徒弟了!
師父出去一趟,真行啊,還帶人回來!
壓著心頭那股憋屈勁兒,何春生強顏歡笑般歡迎宋國棟,轉頭又朝程朗道:“師父,我請你吃面吧,就當給你接風了。”
“什么接風,這都回來幾天了。”程朗對這些東西并不感興趣,“倒是你,剛想什么呢?一個人還能發呆。”
何春生生性活潑,完全是個閑不下來的話簍子,少見有那樣發呆的時候。
程朗擔心礦區小領導和自己不對付,轉而針對何春生。
誰料,何春生面上一紅,破天荒露出幾分年少羞澀樣:“沒什么,師父,我就是想到一姑娘...嘿嘿。”
程朗:“...”
懶得搭理懷春少男,程朗皺眉離開:“出息!”
打發走沒出息的徒弟,程朗帶著宋國棟安置。
宋國棟早年跟著宋父跑生意,來過幾回南邊批貨,只是這幾年,路上越發地亂,冷不丁就會遇到車匪路霸,錢和貨都被搶還算好的,一個不好,命都可能沒了。
一家人準備收整規模,就在周邊忙碌,父母二人便能操持下來,宋國棟則一心南下,想跟著程朗混。
宋國棟跟在程朗屁股后頭,一路參觀偌大的礦區,眼睛不由越睜越大:“都說墨川礦區不得了,真比電視上還氣派啊。”
“這兒東西多,有搞頭,你用心學。”程朗淡淡叮囑幾句。
宋國棟在老家相完親后沒幾天便坐火車出發,相親沒成,他決心再打拼打拼,還是以掙錢為主。
“朗哥,你這剛回墨川又忙起來,挺辛苦啊。”宋國棟今天剛到,卻一臉興奮,渾身洋溢著打拼賺錢的青春拼勁。
程朗只淡淡道:“得快點辦事。”
無數雙眼睛盯著,尤其還有從中作梗的,自然拖不得。
兩人說著話往前,程朗帶宋國棟去了趟礦區廠辦報道登記。
待從廠辦出來,宋國棟好奇:“朗哥,那馮蔓同志怎么沒走啊?我剛可在礦區門口遠遠看見她了,你不是說她是騙子嘛。”
畢竟程朗當初信誓旦旦馮蔓別有所圖,完全是審視著她,宋國棟琢磨,落地墨川,朗哥肯定趕人了。
程朗掃一眼眼神清澈又八卦的宋國棟:“你話倒是多。”
宋國棟仿佛被點燃八卦的火苗,“朗哥,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瞎想什么!”程朗蹙眉不悅,梗著脖子沉聲道,“我怎么可能有什么想法,不過是白給人當了一個星期司機,總得討回來車費。”
宋國棟不免震驚,朗哥向來大方,現在居然會對一個女同志這么小氣!
年輕小伙兒不死心,繼續好奇:“那你把車費討回來,就要把人趕走?”
程朗被噎了一下,只覺喉頭發癢,手也癢,看向宋國棟的目光不自覺帶著幾分凌厲:“當然。”
說罷,轉身往前,大步流星。
宋國棟加快步伐跟在身后,看著程朗冷漠無情的背影,嘖嘖感嘆,真厲害啊,這么漂亮的姑娘都看不上眼,朗哥到底是人還是唐僧啊!
***
正在礦區外攤位上給董小娟幫忙的馮蔓打了個噴嚏,揉了揉翹挺的鼻尖,馮蔓嘀咕:“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念叨我。”
并不知道剛剛確實被人念叨,馮蔓轉瞬拋諸腦后,同董小娟商量起攤位分租的問題。
“我平時就賣些零嘴兒和汽水,東西挺雜的,什么能賣就多賣,最近生意不大好,就盼著夏天來。”
從鄉下老家過來的董小娟因為年輕時干農活傷了手指,干不了重體力活,找不到廠里工作,干脆擺著攤位賣汽水和零嘴兒補貼家用,等天氣熱了,還要去墨川食品廠批些冰棍來賣,夏天生意還算不錯。
至于汽水和零嘴兒,主要靠賣給礦工以及各種小孩兒。
馮蔓點點頭,同董小娟一道清理攤位,準備理半邊底盤出來賣自己的東西:“娟姐,我們租金對半,到時候我賣吃的,興許還能有人順道買點你的汽水。”
董小娟愛聽這話,甭管能不能實現,聽著舒坦啊:“那感情好,我就等著你多賣點燒餅出去。”
四周攤位緊俏,馮蔓放眼望去,不知道自己開小飯館的夢想什么時候能實現,不過一步步來,總有攢夠錢的一天。
周圍賣衣裳襪子、賣鍋碗瓢盆、賣草藥菜干的攤主聽說董小娟要和自家親戚分一個攤位賣貨,那漂亮親戚賣的還是自己做的吃的,頻頻好奇張望。
流言總是一傳十,十傳百,沒多久,攤位上處處有動靜,尤其是賣熱乎熟食區域的攤主們小聲嘀咕起來。
“也不知道董小娟怎么想的,還分一半攤位給親戚賣吃的。”
“我看她那親戚細皮嫩肉的,哪像能做吃的。”賣面的劉大姐不屑一顧。
“管她的,反正別來我們這兒湊熱鬧。”賣米粉的攤主王大哥隨聲附和。
其他幾個攤主沒怎么吭聲,眼里的懷疑神色卻也不減。
馮蔓一心操持自己的事兒,倒是不在意外面的風言風語,反倒是董小娟憂心:“就是可惜你在我這兒,位置不好。”
馮蔓朝董小娟投去安慰的笑容:“娟姐,那也不一定,興許我們能把客人吸引過來呢。”
董小娟覺得這妹子是瘋了,人人都知道礦工們最愛去熱乎的熟食區域光顧,那邊光是面攤就有五家,還有賣米粉的、涼拌菜的、鹵味的...就連董小娟有時候來不及做飯,也會去光顧。
不過不能殺自己人威風,董小娟鼓勵馮蔓:“有志氣!”
兩人說說笑笑,花一上午清理好攤位,馮蔓再去趟菜市場準備過幾天開張要用的食材,五花肉幾斤幾兩、面粉、需要各種配料調制秘方,以及新鮮脆嫩的蔥花。
拎著數十斤食材回筒子樓,馮蔓準備提前調制秘制佐料,另外五花肉也需要剁碎備用,和面醒面準備...
從小沒少幫外婆干活,馮蔓兩手有勁,拎著東西步履輕松地到達二樓,卻在看見房門敞開的娟姐家時愣住。
此刻,娟姐在守攤子,華哥在礦上,小山在學校,房門怎么會打開,難不成有賊?
馮蔓將東西放在地上,探身往里一望,卻在客廳沙發上看見個兩鬢斑白的老太太。
電視機里飄出聲響,老太太目不轉睛盯著屏幕,直到瞥見門口的年輕女人時,才側身看去。
也是這一個轉身,馮蔓瞬間確定了來人的身份,范振華有五分像他娘,母子倆眉眼相似,氣質硬挺,就連程朗也與這位小姑有幾分相像。
“你就是馮蔓?”
“是,程嬸,我是從九山村來的,叫馮蔓。娟姐和華哥在忙著,我去叫人回來?”面對長輩,馮蔓禮節有加地打招呼,將所有食材放到廚房后,準備去通知董小娟。
“等會兒。”突然殺到的老太太目光如炬,上下打量著眼前年輕漂亮的小姑娘,沉聲道,“你就是那個女騙子?
馮蔓:“...?”
瞬間愣住的馮蔓瞪圓杏眼,一聲驚詫到沒有開口。
這算是怎么回事,自己怎么成女騙子了,還是被一位第一次見面的長輩指責。
程玉蘭緩緩起身,身量不高卻十足精悍,背挺得筆直,言之鑿鑿:“我侄兒阿朗可從來沒定過什么娃娃親,你用這個理由接近他,不是騙子是什么?”
仿佛聽到什么玩笑話,馮蔓嘴唇微張,卻不知道說些什么。
這...這怎么可能。
程朗怎么可能沒定過娃娃親,他明明是自己的娃娃親對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