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升人機靈,腦子轉得快,一聽劉炃的話,趕緊說:“通判大人,我是趙耕田的孫子,我就是他的家人,我同意開顱。”
不開顱就是個死。
更何況趙耕田這種老王八,開了讓他死后不得安寧,趙升心里更暢快。
晏同殊也勸說道:“李大人,人命關天。”
李通判雙手背負身后,來回踱步,他看向一旁跪著的楊大娘。
趙升出事,楊大娘就在外面跪著,頭發跪白了,身子跪垮了,眼睛都跪得看不清了。
他也有老母啊。
當年他參加科舉,考多久,老母親帶著干糧就在外面守多久,心力交悴。
這趙升是個不省心的,他當年科舉三考三落榜,直到第四次才考中,又何嘗是個省心的?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而且,人命關乎天,這天下哪有比人命更重大的!
李通判眼神頓時變得透徹,允道:“驗。”
晏同殊松了一口氣:“是,學生定然嚴謹求證。”
既然獲得了準許,衙役們就去準備開顱驗尸的工具了。
晏同殊則去換上了仵作驗尸的褐色衣服,戴上了深色圍裙和手套。
換好衣服,晏同殊以布蒙面回到了公堂上。
珍珠拉著晏同殊的衣角,快哭了:“少爺,少爺……”
她額上冒汗,眼睛冒水,真的快憋不住哭了,她想讓晏同殊別驗了,但是她旁邊就站著楊大娘,楊大娘那么可憐……
哎呀!
她不知道怎么辦了。
晏同殊拍拍她的手:“別怕,沒事。”
珍珠抽泣道:“少爺,等咱回去了,我去買柚子葉。”
晏同殊笑著點頭:“好。”
驗尸的工具已經擺放好,晏同殊來到趙耕田面前。
晏同殊臉上遮面的布巾,里面放了生姜大蒜,掩蓋尸臭味。
珍珠抓著楊大娘的手,閉上了眼睛,她不敢看,死也不敢看。
晏同殊拿起旁邊的刀,左手抓住趙耕田的腦袋,右手開始沿著傷口切開。
趙升本伸長了脖子,想看個究竟,結果就看到金尊玉貴的小少爺用刀切開了趙耕田的皮肉,拿出了鋸子,開始鋸趙耕田的腦袋。
呼呼呼。
鋸木頭一樣。
畫面詭異又血肉橫飛。
嘔。
趙升別過頭,開始干嘔。
楊大娘也閉上了眼睛。
周圍的衙役也齊刷刷地看向屋外,回避屋內恐怖的一幕。
李通判瞥了一眼,趕緊背過身,閉上了眼。
許久后,趙耕田的腦袋被鋸開了。
“李大人。”
李通判身后傳來晏同殊清冽的聲音。
他回頭,瞥了一眼,眼睛又趕緊閉上了。
晏同殊默了片刻:“李大人,你得看啊。你不看怎么確定出血點。”
李通判得看,書吏負責記錄也得看。
為了挽回一點李大人對自己的印象,劉炃趕緊遞上了放有生姜的布帕給二人。
李通判拿起布帕掩蓋住口鼻,上前幾步,微微側傾身子查看。
晏同殊指著里面的淤血說道:“李大人請看,趙耕田顱內這個地方有出血,而且出血量很大,血液淤積凝固。甚至這個出血位,距離他后腦勺的傷口還有一段距離,并沒有任何銜接。
而后腦勺的傷,十分淺,顱骨完整,沒有傷到里面,只是皮外傷。這足可以說明,趙耕田的病才是他真正的死因。”
李通判屏住呼吸,確認顱內情況后,對書吏說道:“全部記下來。”
書吏不敢多靠近,戰戰兢兢道:“是。”
李通判將布帕扔回托盤內,回到官位上:“這么看來,這趙耕田是自作自受,本案沒有兇手。”
這就是要無罪釋放了。
楊大娘一時激動,欣喜的淚水瞬間從渾濁的眼睛里流了出來。
趙升也滿臉喜色。
珍珠閉著眼睛,拼命點頭,太好了,終于要結束了,嗚嗚嗚,嚇死她了。
她以后再也不要來開封府的公堂了。
“李大人。”
在宣判前,晏同殊忽然開口道:“本案有兇手。”
李通判皺眉:“趙耕田不是病死?”
晏同殊:“是病死,但本案有兇手。”
既然人是病死,又說案子有兇手?
李通判問道:“誰?”
晏同殊:“趙升的二叔,趙耕田的次子,趙力。”
李通判:“此為何意?”
晏同殊取下遮面的布帕,聲音一如既往地沉穩:“趙耕田殺人案沒有兇手,但敲詐案有。趙耕田并不是一個人想出的敲詐勒索之計。是他的兒子,趙力給他出的主意,是二人合謀想要謀奪楊家湯餅的澆頭方子。”
晏同殊回身看向楊大娘,“楊大娘,你來說一說,那趙老二是不是一直對你家的澆頭方子虎視眈眈?”
楊大娘大聲說道:“是!通判大人,趙老二屢次三番訛詐我家的澆頭方子,甚至以前還在我家澆頭里加過料。他以前還在民婦湯餅攤對面開過湯餅攤,只是民婦防他防得緊,所以他一直沒有成功。”
晏同殊點珍珠道:“珍珠,將你打聽到趙老二酒醉說的話,和李大人重復一遍。”
珍珠仍然閉著眼睛:“通判大人,趙老二約莫在七日前,曾與村里砍柴的牛大頭喝酒,酒醉之下說不出幾日,楊家就會乖乖將方子交出來,到時候他賺了錢,再多的債都能還得上。”
李通判吩咐衙役去傳牛大頭和趙老二。
李通判:“可還有別的證據?”
晏同殊點頭,將趙老二最近開的治病方子呈了上去,一共三張。
晏同殊:“李大人,這三張方子,分別是趙老二在他看病的仁德堂,一個半月前,一個月前,半月前開的方子。
前兩張方子是一樣的,開的都是帶有櫸樹汁的膏藥。趙老二每到下雨天,便會關節痛,貼上一帖櫸樹汁制成的膏藥,便能緩解疼痛。
但是,半月前,趙老二強勢要求仁德堂的大夫給他換了方子,換成了櫸樹的汁液。汁液浸泡關節也會有同樣緩解疼痛的藥效,但純度高,價格昂貴。開封并不產櫸樹,櫸樹汁難得,僅作為藥材在藥鋪有售。
趙耕田一個從來不肯花錢看病買藥的人,除了從趙老二手里,又能從哪里拿到櫸樹汁偽造淤青呢?趙老二如果不是與趙耕田合謀,又為什么忽然逼著大夫改了藥方,又櫸樹膏藥換成了櫸樹浸液?”
李通判當下差衙役去傳仁德堂的大夫。
很快,趙老二,仁德堂的大夫,牛大頭一起到了。
就像楊大娘一進開封府府衙據嚇得腿肚子大顫,喉嚨發緊一樣,趙老二也沒見到這等陣仗。
堂威聲落,他嚇得癱軟在地,李通判問什么招什么。
趙老二哭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通判大人,小的……小的沒想讓我爹死啊。我們就是想訛點東西,我沒想要我爹的命啊!小的冤枉!”
原來那日趙老二去醫館看病,瞧見別人用櫸樹汁涂抹,沒一會兒,涂抹櫸樹汁的地方就變得淤青淤青的,他當即就動了歪心思。
櫸樹浸液比櫸樹汁藥膏更純粹,治病效果更好,價格也更貴。趙老二舍不得錢才會選櫸樹膏藥,這會兒有了賺錢的法子,便也舍得買藥錢了,然后立刻要求換藥方。
等拿了藥回到家,趙老二和趙耕田一拍即合。
兩個人早看楊大娘不順眼了,憑什么楊大娘一個女的,居然比他們兩個大老爺們日子過得都好?
兩個人一邊喝酒一邊合計,然后想出了假裝被打敲詐勒索的這個辦法。
原本趙耕田不出事,打人這事最多就歸村里里正調解,壓根兒不會引起府衙注意。
趙升平日里名聲就不好,和趙耕田又不對付,不會有人懷疑他打人,這事自然能成。
為了息事寧人,楊大娘肯定會把澆頭方子交出來。
沒想到,趙耕田死了,一樁家庭內部斗毆的小事變成了殺人的大事,案子交到了開封府手里。
趙老二這才知道事情糟了,這幾日更是惶惶不可終日,躲在家里,盼著趙升趕緊被砍頭,事情趕緊過去。
“呸!狗東西!”
珍珠閉著眼睛氣呼呼地罵道。
趙升更是憤怒至極,他可是差點丟了一條命啊!還因為不認罪挨了二十板子!
這口氣讓他怎么咽得下去?
趙升沖過來就要打趙老二。
晏同殊一個凌厲的眼神瞪過去:“還打人?你也不想想,要不是你平日里名聲不好,他趙老二吃定你說沒打人,沒人會信,他敢這么算計你嗎?”
趙升不敢動作了,低著頭,不敢反駁。
案子既然已經清楚了,李通判將趙老二收監,和親爹合謀訛詐,這罪名不大,但也不輕,趙老二至少要送去熬兩年苦刑。
李通判說道:“好了,趙升,你可以走了。”
趙升立刻磕頭感謝:“謝通判大人,通判大人明察秋毫,公正無私。”
李通判搖搖頭:“走之前,本官也要說你幾句,看看你的老母親,她為了你跪了幾天幾夜,差點沒了命。出去后,好生做人,莫要再讓她操心了。別等哪天,你母親不在了,到時你回家,孤燈一盞,想盡孝再無可能才后悔!”
趙升趕緊應允:“是是,小的出去后一定好好做人,孝順母親。”
李通判敲響驚堂木:“退堂。”
晏同殊先去清洗干凈,又換回了自己的衣服,這才過來接珍珠。
晏同殊敲了敲她的腦袋:“醒醒,可以睜眼了?”
珍珠將眼睛掀開一條縫:“真的?”
晏同殊無奈地笑著:“真的,都退堂了。”
珍珠嗚嗚嗚抱住晏同殊:“少爺,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咱們以后再也不要來開封府了好不好?”
晏同殊笑著點頭:“想什么呢?這是特殊情況。咱們又不犯案子,來這里做什么?”
珍珠一邊掉著金豆豆一邊說:“那些尸體也不要碰了,太可怕了。”
晏同殊哄道:“好好好,不碰了不碰了。再說了,哪有那么多尸體給你家少爺碰?那是官府的事兒。”
珍珠用力點頭。
晏同殊:“走吧,回家。都出來這么久了,我餓了,你不餓嗎?走。咱們回家吃飯。”
珍珠一下不哭了,臉上綻放開燦爛的笑容:“好,咱們回家。”
晏同殊和珍珠走出縣衙,楊大娘帶著趙升就給晏同殊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