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提前的手術
波士頓兒童醫院,胎兒介入手術室外。
熒光燈蒼白刺目,空氣里消毒水的氣味濃到發苦。我穿著藍色手術袍,躺在轉運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通風口網格。麻醉師在調整監測儀,護士最后一次核對我的腕帶信息。
“蘇清婉,19周 6天,胎兒房間隔造口術。”主刀醫生Miller的聲音隔著頭罩有些模糊,“最后一次確認:您了解手術風險,包括但不限于胎兒心動過緩、心包填塞、胎盤早剝、胎死宮內及您本人的出血感染風險?”
“我了解。”聲音平靜得不像自己的。
“手術預計兩小時。我們會全程超聲引導,您會保持清醒但鎮靜。有任何不適立即告訴我們?!?/p>
我點頭,手指死死攥住床單。掌心全是冷汗,腹部皮膚已經消毒完畢,涼颼颼的。寶寶B今天異常安靜,連微弱的胎動都停了三個小時。這不對勁,Miller醫生決定提前手術。
“清婉。”
走廊盡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陸司琛穿著皺巴巴的襯衫沖進來,頭發凌亂,眼里布滿血絲——顯然剛下飛機就直接趕來。林峰提著公文包跟在后面,氣喘吁吁。
“為什么不告訴我手術提前了?”他停在床前,呼吸不穩。
“告訴你有用嗎?”我沒看他,盯著天花板。
“我是孩子的父親!”
“簽字欄上不需要父親同意。”我側過頭,終于看向他,“陸司琛,這是我的身體,我的孩子,我的決定。你現在可以出去,或者安靜看著。選一個。”
他下頜繃緊,那個熟悉的發怒前兆。但最終,他只是退后半步,對Miller醫生說:“我是陸司琛,孩子的父親。手術……請盡全力?!?/p>
Miller醫生點頭:“我們會的?,F在請家屬到等候區?!?/p>
護士開始推床。經過陸司琛身邊時,我感覺到他的手指輕輕擦過我的手背,很輕,很快,像是不經意。然后他低聲說:“我在這里等。無論多久?!?/p>
手術室門關閉的瞬間,我閉上眼睛。
不是感動,是諷刺。前世我躺在冰冷的手術臺上等他,等來的是他秘書的電話:“陸總在開會,簽字您自己簽吧?!?/p>
這一世,他放下一切飛過半個地球,等在門外。
命運真是個糟糕的編劇。
第二節:針尖上的心跳
手術室比想象中小。我被固定在45度傾斜的床上,腹部完全暴露。頭頂是兩個巨大的超聲屏幕,一個顯示寶寶B的心臟實時影像——那顆小心臟跳得虛弱而不規則;另一個顯示穿刺針的模擬路徑。
“我們先做局部麻醉。”Miller醫生在我腹部畫線定位,“會有點刺痛?!?/p>
針尖刺入皮膚的瞬間,我咬住嘴唇。不是疼,是恐懼——那根長達20厘米的穿刺針,即將穿過我的子宮,刺入胎兒只有核桃大的心臟。
超聲探頭壓在腹部。屏幕上,針尖的亮點在組織層間緩慢推進。每前進一毫米,我都屏住呼吸。
“到達子宮壁。”助手報告。
“胎兒位置?”Miller緊盯著屏幕。
“穩定。心率128,血氧92%。”
“繼續推進。”
我看著屏幕。針尖穿透羊膜,進入羊水,逼近那個蜷縮的小身影。寶寶B似乎感覺到了什么,輕微地動了一下。
“停?!盡iller醫生突然說。
所有人都僵住。
“臍動脈?!彼钢聊簧弦粭l跳動的血管,“血流異常。舒張期血流反向?!?/p>
麻醉師立刻調出更多數據:“胎兒臍動脈S/D比值升高,PI值降低。提示胎盤功能可能不良?!?/p>
手術室里氣氛驟變。
“什么意思?”我問,聲音發緊。
Miller醫生摘下超聲探頭,面色凝重:“蘇小姐,寶寶B的臍動脈血流出現異常,這意味著胎盤供給他的血液可能不足。如果現在進行心臟介入,他可能無法承受手術應激,缺氧風險極高。”
“那怎么辦?”
“兩個選擇。”Miller語速加快,“第一,終止手術,改為保守監護。但以他目前的心臟狀況,很可能撐不到28周。第二,繼續手術,但風險從65%降到……40%以下。而且即使手術成功,他出生后也可能因長期缺氧導致腦損傷?!?/p>
40%。
腦損傷。
我閉上眼,感覺世界在旋轉。腹部傳來寶寶A有力的踢動——那個健康的孩子在抗議,在說媽媽我在這里。
“醫生。”我睜開眼,“如果繼續手術,腦損傷的概率?”
“難以精確預估??赡茌p微,可能嚴重。但我們有新生兒神經保護方案,可以最大限度——”
“我要繼續?!?/p>
手術室里所有人都看向我。
“蘇小姐,您確定嗎?這需要您簽署額外的風險告知書,而且——”
“我確定?!蔽掖驍嗨叭绻蛔鍪中g,他幾乎沒機會活著出生。做了,至少有40%的機會活下來。至于腦損傷……”我深吸一口氣,“我會照顧他。無論他是什么樣子,我會照顧他一輩子。”
沉默。
然后Miller醫生點頭:“好。我們繼續。但需要調整方案——先嘗試改善臍動脈血流。護士,準備硝酸甘油貼片。”
新的藥物通過貼片滲入我的皮膚。幾分鐘后,超聲顯示臍動脈血流略有改善,但仍然不穩定。
“不夠。”Miller皺眉,“準備臍帶穿刺,直接給藥。”
這次針尖的目標變成了臍帶。更危險的操作——臍帶血管破裂會導致胎兒大出血,幾分鐘內死亡。
針尖在超聲引導下緩緩靠近臍帶。屏幕上,臍靜脈在跳動,像一條藍色的生命線。
“到達?!敝致曇艟o繃。
“注射前列環素?!?/p>
藥物推入。漫長的三十秒等待。
“血流改善!S/D比值下降!”超聲技師的聲音帶著興奮。
Miller醫生松了口氣,轉向我:“現在可以繼續心臟手術。但時間窗口很短,藥物效果只有一小時。”
“那就開始?!?/p>
穿刺針重新調整方向,瞄準寶寶B的心臟。屏幕上,那顆小心臟在羊水中微微浮動,像一顆脆弱的水母。
“進針?!?/p>
針尖刺入胸壁的瞬間,寶寶B劇烈扭動了一下。心率驟降到每分鐘60次。
“心動過緩!準備阿托品!”
“注射!”
幾秒鐘后,心率緩慢回升到90,100,110……最終穩定在120。
“繼續。”Miller醫生額頭滲出細汗,“到達右心房。準備造口導管。”
更細的導管從穿刺針內伸出,前端帶有微型刀片。屏幕上,它像一條銀色的蛇,緩緩爬向房間隔——心臟左右心房之間的隔膜。
“定位完成。”
“釋放刀片?!?/p>
輕微的“咔嚓”聲通過骨傳導傳來。屏幕上,房間隔上出現了一個微小但清晰的孔洞。血液開始通過孔洞混合,右心房的暗紅色與左心房的鮮紅色交織。
“成功了!”助手低聲歡呼。
但Miller醫生沒有放松:“檢查分流量。還有,注意心包腔?!?/p>
超聲探頭移動角度。然后,所有人的笑容凝固了。
心包腔——心臟外面的薄膜腔隙——里出現了一絲絲液性暗區。
“心包積液?!盡iller的聲音沉下去,“可能心包填塞?!?/p>
最危險的并發癥,發生了。
第三節:雙線潰敗
手術室外,陸司琛盯著“手術中”的紅色指示燈,已經站了兩個小時。
手機震動,是林峰從新加坡打來的越洋電話。
“陸總,事情麻煩了?!绷址宓穆曇魩е币姷幕艁y,“David Tan在逮捕前,通過關系網發出了最后一條指令——以‘提交虛假材料騙取政府補助’為由,永久吊銷了‘星源文化’的商業執照。吊銷令十分鐘前正式生效。”
陸司琛握緊手機:“Sophia那邊什么反應?”
“她試圖申訴,但所有文件都被標記為‘涉嫌偽造’。更糟的是,銀行基于執照吊銷,已經凍結了公司所有賬戶,包括您昨天轉入的五十萬?!绷址孱D了頓,“還有,三名員工剛剛提交辭職信,媒體開始報道這家‘詐騙公司’……”
“壓住媒體?!?/p>
“壓不住。David的人早就準備好了通稿,現在《聯合早報》財經版頭條就是:‘中資背景初創公司涉嫌欺詐,政府補助金項目再引爭議’?!?/p>
陸司琛閉上眼睛。
他能想象蘇清婉看到新聞時的表情——那個咬牙扛下一切的女人,在手術室里為孩子的生命搏斗時,她辛苦搭建的事業正在被碾碎。
“陸總,還有一件事。”林峰的聲音壓得更低,“我們查到,David Tan和緬甸軍方的交易,背后有……陸家二叔的影子?!?/p>
陸司琛猛地睜開眼:“陸振華?”
“是。二老爺去年通過David的公司,向緬甸轉移了至少三千萬美元,疑似洗錢。David現在被捕,如果他把二老爺供出來……”
“老爺子知道嗎?”
“應該還不知道。但一旦知道,家族內戰不可避免。”林峰猶豫了一下,“陸總,您現在必須回新加坡。董事會雖然沒罷免您,但二老爺派系的人正在煽風點火。如果您繼續留在波士頓,他們會說您為了女人孩子棄公司于不顧,到時候……”
“到時候怎么樣?”陸司琛冷冷道,“讓他們說去。”
“可是——”
“林峰,”陸司琛打斷他,“我現在站在手術室外,等我的孩子活下來的消息。你覺得,還有什么比這更重要?”
電話那頭沉默了。
“幫我做兩件事?!标懰捐】粗中g室緊閉的門,“第一,動用所有資源,保住‘星源文化’的執照。找最好的行政法律師,直接起訴商務部程序違法。錢從我個人賬戶出。”
“第二,查清楚二叔和David的所有往來。我要確鑿證據,越多越好。必要時……可以和檢察官做交易。”
“陸總,那是您親二叔……”
“他想毀了我的孩子,就不是我二叔?!标懰捐÷曇舯叭プ??!?/p>
掛斷電話時,手術室的門突然開了。
一名護士沖出來,口罩上沿的眼睛里寫滿焦急:“陸先生?胎兒出現心包填塞,需要緊急處理!醫生讓問您……如果需要在胎兒心包腔穿刺引流,風險極高,但不做胎兒可能幾分鐘內死亡。同意嗎?”
陸司琛腦子里“嗡”的一聲。
“成功率和風險?”
“成功率不到30%。風險包括心臟破裂、大出血、胎死宮內?!弊o士快速說,“但如果成功,可以爭取時間讓心臟造口愈合?!?/p>
“蘇清婉呢?她怎么說?”
“蘇小姐……她同意。但醫生說需要您也簽字,因為這是額外的高危操作。”
陸司琛抓過同意書,筆尖在顫抖。
前世,他簽過無數文件——并購協議、上市招股書、百億貸款合同。從沒猶豫過。
此刻,這三個字重如千鈞。
“陸先生,快沒時間了!”
他咬牙,簽下名字。
護士抓過文件沖回手術室。門再次關閉前,陸司琛看見里面的醫護人員圍在手術臺前,屏幕上的光映在他們凝重的臉上。
他滑坐在走廊長椅上,雙手捂臉。
原來無能為力是這種感覺。
原來看著在乎的人掙扎在生死線上,自己卻只能等待,是這種感覺。
手機又震了。這次是老爺子。
他接起來。
“司琛。”老爺子蒼老但威嚴的聲音傳來,“聽說你在波士頓?”
“是。”
“為了那個孩子?”
“……是?!?/p>
長久的沉默。然后老爺子說:“David Tan的事,你二叔牽扯進去了,你知道嗎?”
“剛知道?!?/p>
“家族不能出丑聞?!崩蠣斪拥穆曇艉芾?,“你二叔那邊,我會處理。但你——立刻回新加坡。董事會需要你坐鎮,公司需要你穩住局面?!?/p>
“爺爺,我的孩子正在手術——”
“孩子重要,還是陸家百年基業重要?”老爺子厲聲道,“司琛,我從小教過你,做大事的人,要懂得取舍。一個還沒出生的孩子,和整個陸氏集團,你選哪個?”
陸司琛握緊手機,指節發白。
走廊盡頭,手術室的門第三次打開。
這次出來的不是護士,是Miller醫生。他摘下口罩,臉上沒有笑容,也沒有悲痛,只有極度的疲憊。
陸司琛站起來,腿有些軟。
“陸先生,”Miller醫生說,“引流手術……成功了。胎兒心包積液清除,心臟壓迫解除。現在心率穩定在正常范圍?!?/p>
懸著的心剛要落下——
“但是,”Miller醫生頓了頓,“在最后檢查時,我們發現胎兒顱內有輕微出血點??赡苁侨毖?,也可能是手術應激。目前無法評估對大腦發育的長期影響?!?/p>
陸司琛感覺喉嚨被扼住。
“還有,”Miller醫生看著他的眼睛,“蘇小姐在手術后半程出現宮縮,可能是應激反應。我們用了宮縮抑制劑,暫時穩住了。但她需要絕對臥床至少一周,而且……有早產風險。”
手機里,老爺子的聲音還在傳來:“司???你在聽嗎?立刻訂機票回來!”
陸司琛看著手術室的方向。
透過門縫,他看見蘇清婉被推出來。她躺在轉運床上,臉色蒼白如紙,但眼睛睜著,直直地望著天花板。
那么安靜。
那么倔強。
“爺爺?!标懰捐χ謾C,一字一句說,“這次,我選我的孩子?!?/p>
他掛斷電話,關機,朝蘇清婉走去。
走廊很長。
但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走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路。